周飓换了件外套出来, 发现殷怜在绕着半成品转悠, 便说道：“我不知道历史上的木牛流马长什么样子。一定要说的话，我大概只是在制作自己心里的木牛流马。历史可能会有一点夸大，但是我们现在也确实有比以前强多了的物理知识基础。就算是以同样的材料和条件，我也想试试制作看最好的‘木牛流马’。”
殷怜绕着这“木牛流马”转了半天, 说道：“看上去真有意思，能问问这东西怎么用吗？”
周飓看她是真感兴趣，顿时也来兴致了，问道：“要看设计图吗？”
殷怜问：“可以吗？”
周飓说道：“没所谓。这东西其实没有什么用，也就是做着玩的, 没什么技术水平。”
他都这么说了, 殷怜自然顺水推舟。她不是学机械的, 不过物理基础挺扎实, 加上这段时间下面送上来的各种图纸看多了, 周飓这张图纸她竟然稍微费了一点功夫就看明白了。
就像周飓所说, 图纸并没有涉及很难的技术, 甚至没有选用太多的现代材料。它的主要构成是各种木质零件, 只有轴承之类的地方考虑都磨损的问题，使用了一些现代化的成熟处理方式，但是材料也没有使用现成现代工艺制成的零件, 而是自行对于木质零件进行了精巧细致的加工处理，利用了一些作用相近的生物性材料。
这东西确实跟周飓说的一样，并没有什么实用价值。对他本人来说，反而是抒发情怀的分量比较重。这一只“木牛流马”总体上呈现木头牛马的外形, 主体胸腹中空，背上有弧形遮盖。它的四肢底部有足足六只木轮，不同木轮中心位置如同自行车一样由木头链条链接在一起，在轴心处形成形似履带，但是比通用的履带松散简便许多的形状。
木头链条是链接在一起的许多零件，选用的是榫卯结构，但和传统榫卯结构也不尽相同，显然根据设计需求进行了一些更改，榫头连接打了蜡的木球，使链条更加灵活和牢固。
但还是太麻烦了。要是在真正的古代，用麻绳代替说不定还更实在一些。
当然，令人惊讶的不在这里。重点是这玩意儿的内部支架是可活动的，简单又精妙的木关节以一种化繁为简的方式组合在一起，让使用者可以用极为简单的操作让它登山下坡，行走刹车，甚至通过合理折叠，直接变成一个箱子。
……简化版的变形金刚啊！？
这个“木牛流马”有精巧而粗犷的机械结构，粗犷的是材质，精巧的是技术。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件作品更像是过度用力的炫技。
不过，那精密的设计，若是能够保留骨干而降低制作工艺的复杂程度，却能在某些世界爆发难以估计的能量。
殷怜说道：“过分谦虚就是虚伪了。你这东西……技术含量哪里低啦？”
周飓说道：“多谢夸奖，但说到底就是个玩具，一般稍微懂点机械知识的人都造得出来。以现在的水平来说，很多人都具备相应的知识。但是在很多年以前的古代，那些能造出指南车，地动仪，机关飞鸟的人，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呢？想想就觉得叹为观止。”
殷怜说道：“最初的工业变革也不过就百来年，甚至光是机械的诞生，不过十几几十年而已，但是却涌出了数量庞大的科学创造。可见有些技术的积累，需要的并不是多么漫长的时间。既然这样，若是有人拥有相应的传承，加上一点点天赋，要做到这些也不是多么神奇的事情。”
这倒是个非常奇特的思路，周飓望向了殷怜，有几分惊异。
殷怜说道：“你不会认为几千年的历史里面，这些人就突然之间福至心灵，完成了跨越性的技术演变吧？”
周飓还真就这么认为的。
但是，被殷怜这么一说，他也忍不住陷入了思考。
殷怜说道：“你想象一下，我们华夏的人口一直是非常多的，平均一下，就当这块大地上，每百年就有数亿人经历从生到死的变化，同时存在的多则几亿，少则几千万，这些人之中，难道只有被写在历史书上的人创造出了伟大的发明？”
“不，在这之中，肯定还有很多默默无名的人，在前一次记载和后一次记载之间连接起了这些技术的传承，理论的演变。这种传承可能在任何一段时间默默地出现，然后在几百年后悄无声息地湮灭。但是无论如何，这之中的积攒是真实的，所以所有伟大的发明也不是凭空起的楼阁——这么一想，是不是觉得合理多了？”
周飓沉默了一下，却是笑了，说道：“殷怜你的想法……真是有意思。”
殷怜说道：“难道我说得不对？”
周飓摇了摇头，说道：“不，仔细一想，你说得确实很有道理，确实应该是这么一回事。就是我以前从来没有往这边思考过。”
然后他思索了一下，却是突然叹了一口气，说道：“如果按照你的想法，历史上不是没有真正有人摸索到现代科技的门槛，只是在真正量变引发质变之前……就断层了。而且这种技术的断绝，不是一次两次，而是无数次……吗？”
殷怜说道：“这只是个假想。”
但这是个听上去很合理的假想。
周飓觉得唏嘘，思考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虽然以前就知道敝帚自珍这个词对于科学发展的影响，但是，被你这么一说，才察觉到它的分量。”
殷怜：“哈？”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才意识到周飓这句话里面蕴含的想法，忍不住嗤地笑了一声，说道：“你觉得这是敝帚自珍的锅？”
周飓：“难道不是？”
殷怜说道：“这个说法好有趣啊。”
周飓听了，却觉得她这话有点意味声长，问道：“难道不是？”
殷怜问道：“你觉得现在的人，难道不敝帚自珍了吗？”
“至少……现在没有什么传儿不传女之类的说法了吧？”
殷怜说道：“可是，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多少组织愿意把自己研发的独门技术，独门科技公开出去呢？”
周飓愣了一愣，然后说道：“当然有！这样做的人很多不是吗？”
殷怜说道：“当然有，但是你告诉我，现在拥有优先技术的所有个人，组织里，愿意共享技术的有几成？愿意共享自己赖以生存的核心技术的又有几成？”
周飓噎了一下，好半晌才说道：“既然是赖以生存的核心技术，当然不可能共享啊。”
殷怜说道：“既然是这样，古人又做错了什么呢？对于很多家庭来说，因为他们能够真正作为依靠的东西很少，而能力也有限，技术异姓不外传已经是他们能够想到最笨，却也最为有效的方法了。”
周飓听了，沉默了一会儿，竟然觉得殷怜说得颇有道理。
可他虽然绕不出来，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从历史的演变上来看，这种保守对进步没有任何好处。
他最后只能坚持：“可是这种做法对科技进步没有任何好处。”
殷怜说道：“你认为专利制度对于科技进步有好处吗？”
周飓愣了一下，回答：“当然。”
殷怜说道：“所谓技术保密，也不过就是变相自主的专利保护。它对于技术传播确实没有好处，但是对于技术传承来说却是有好处的。有时候，并不是更容易学到的技术就更容易传承下去。反而在资源有限的时代，一直都是更有价值的技术才会有更多人愿意去学习和继承。”
“但是更多人更容易地学习到，就会有更好的发展不是吗？”
殷怜说道：“周飓，你知道大学的热门报考专业，是由什么决定的？”
周飓没有反应过来殷怜问这句话的用意。
殷怜自己回答了：“是由经济价值和就业难度决定的。不管对哪个时代的人来说，都只有对人有利的知识，才是他们迫切想要学习的。所以在资源缺乏，或者生存受到威胁的年代，越是珍贵的知识和技术，才越会有人冒着生命危险去传承，去窃取，去保护。”
周飓终于听明白了殷怜的意思。
他陷入了沉思。
虽然有心寻找殷怜话里的破绽，但是他思考了很久，竟然觉得殷怜的逻辑是完全能够自洽的。可是这有些不对，完全不符合……现在的普世价值观。
正常来说，现在的社会都认为，敝帚自珍是古代科技无法发展的根由。事实上，就连学校也是这么导向的。这么一来，殷怜的想法可以说是相当大胆而且胡来了。
周飓问道：“如果古代科技停滞不前的关系跟这种做法没有关系……那历史上我国的科技发展为什么这么缓慢？”
殷怜说道：“这就比较工业革命发生时候华夏和欧罗巴各个方便的差异了。事实上，说到技术这件事上，华夏的发展虽然缓慢，却一直在稳步前进，而欧罗巴的发展却是爆发性的。周飓你觉得是为什么？”
这个问题太多深刻了。周飓心里有许多想法，但是一时之间却无法逻辑分明地表达出来。
殷怜再次自己回答了：“因为科技树点得不一样啊。欧罗巴在整个社会的结构和人民生存受到威胁时，寻求的是技术突破。而我国嘛，如果说第一次的分歧是在百家争鸣时期，当时儒法道战胜百工，就已经注定了我们走的是人治的路线。也就是说，我们更注重依靠政治，法度，思想来改造这个世界，而不是技术。”
周飓说道：“所以是我们一开始就走错路了？”
殷怜听了，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样，说道：“对或者错不是我们现在能判断的。虽然现在确实是一个科技社会，但谁又知道，我们现在不是还在路上呢？”
在路上……这个说法很有趣。
周飓很是品味了一会儿，才猜测殷怜的意思是说，不管人治社会还是科技社会，这都不会是现在社会的最终形态。
他们到底还是在路上，以后会有什么样的变化，谁也不好预言。
周飓觉得跟殷怜说话很有趣。她跟他平日在学校见到的女生都不太一样，非要说的话，就是带着一种微妙的自成一国感。
这女孩，一个人，仿佛就像一个国度。
她太有想法，也太有主见了。一个人仿佛就如同一个国度的王，在她的治下，思想和才能各自上演百态，她却端坐中央，岿然不动。
殷怜长得确实很漂亮，但周飓向来不是注重皮相的人，对荷尔蒙的反应也比较迟钝。殷怜更像是一本精彩的小说，因为读得荡气回肠，所以周飓喜欢她。
两人每次交流，周飓都能有新的收获，新奇，但是却又充满了智慧。
谁会不喜欢这样一个朋友呢？
周飓带着殷怜去见了她所相见的金石专家。
罗庆今年已经六十五岁，早期其实是野路子出身，并没有受过靠谱的专业教育。早年曾经在金器店工作，后来机缘巧合下，跟驻店的师傅学习了简单的金饰制作，后来经过多番辗转，在玉器店，古董店，手工艺品店都打过工，三十六岁才被一位颇为有名的雕刻大家看中，当了徒弟。
如今他自己也已经是颇有名气的雕刻家与收藏家，但因为发迹比较晚，生活还维持着早期的淳朴踏实作风，不但收藏比较谨慎，这个年纪了也还乐于接受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来积攒养老金。其中顾问和中介工作是接受得最多的，一来不为难老人目前的身体状况，二来来钱也比较快和轻松。
殷怜的到来周飓之前已经跟老人预约过，他们到的时候，老人的女儿已经等在那里。虽然之前早就听说了来人是个小姑娘，但看到殷怜还是大吃了一惊。
她是罗庆的大女儿，看上去四十来岁左右，但是作为这个年龄的女性，她并没有一般中年妇女浓重的疲惫与烟火气，也没有那种精英女强人的干练和强势，气质整体偏干净纯粹，想必再过二十年，也是那种天真热情的老太太。
罗樱看到殷怜之后，似乎是不敢相信一样，盯着她瞧了一眼又一眼，直到周飓开口，她才反应过来，说道：“是，爸爸在书房等你们了。不过临时来了一拨客人，可能要麻烦你们在客厅稍微等一会儿。”然后她就把视线转向了殷怜，“这位小姐……是不是姓殷？”
殷怜笑着说道：“阿姨好。我是殷怜。”
“哎！好！”罗樱回了一句，然后满眼稀罕地把殷怜打量了一番，说道，“真好看。你这孩子真好看。电视上就好看，真人比电视上还好看。你对玉石也有兴趣吗？”
殷怜回答道：“是，想了解一点这方面的知识。”
罗樱顿时笑了，说道：“了解一下好啊。石头挺有意思的，能给生活带来不少乐趣呢。就算不当雕刻师，了解一下这方面的知识，也能多不少生活情趣呢。”
这话说得没有错，不过殷怜并不是为了这种原因而希望来学习这方面的知识，而是有着更加功利的目的——这话就不必说出来扫兴了。
引了周飓和殷怜在客厅坐下之后，罗樱进去通知了罗庆一声。不过明显罗庆还在忙碌，书房的门稍微打开一点，就能听到里面传出来的激烈争论声。
罗樱进去的时候安静了一会儿，但很快她就脸上带着一丝尴尬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两本册子。她开口说道：“那边还要等一会儿，要不我先带你们参观一下父亲的藏品吧？或者我这里有些相关的图册，你们先看看了解一下？”
殷怜之前的时候已经听周飓介绍过情况了，知道罗庆的主要收藏还是各种雕刻和印章，金石类的收藏品几乎都是制作完成的作品，跟殷怜的需求并不符。
相比之下，看图册说不定还能看到点需要的内容。
殷怜便选择了第二个提议。
周飓预约见面之前已经跟罗庆说过殷怜想要咨询的具体内容，而这时候洛樱递出图册，殷怜只是扫了一眼，便知道这正是自己需要的东西。显然他们来之前，罗庆也是提前做了一点准备的。
预约时间到了对方却没有空出时间虽然让人不快，但是看在对方态度不算轻慢的份上，殷怜倒没有产生不好的观感。
她看了一会儿图册，发现这本图册上的内容确实非常齐全，有对于各种玉石，晶矿，以及各种其它适合收藏的石种的介绍。
她扫了一眼封底，发现并没有出版信息，看上去更像是私人整理印刷出来的一本资料集。
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殷怜倒是想要入手一本。她自从开始跨次元探险之后，就对于收藏这样的百科图鉴十分有兴趣，如今甚至还有专门的一个空间魔法道具用来分门别类储存各种图鉴，百科和工具书。目前为止，其中已经有不少的矿物相冶炼提取资料，但是玉石晶矿类的资料基本还是空缺的，殷怜觉得收集一波还是比较有利于以后查询的。
她看了一会儿图鉴，在心里记住了几种比较有代表性可以作为实验的石种，然后书房的门就开了。
先走出来的是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不远的身后跟出来一个气质沉郁的少年，双方一打照面，彼此就都愣了一愣。
对方愣了，可能是因为殷怜样貌的出众，也有可能是认出了她的身份。而殷怜愣的这一下，却是因为对面是个老熟人。
跟着男人出来的少年名叫陆熙，殷怜上辈子认得他，但是交集并不深。对方曾经一度向她示过好，但是因为某种忧虑，殷怜对他并不感冒，甚至还费尽心思地避过了对方的示好。
殷怜素来是个胆子很大的人，以她前世的身份，还能破局，一大原因就是因为她敢于借力打力。一般来说她接触大人物的时候，也许有敬畏，却不会有恐惧，就算有也会用理智克制住。
不过陆熙不一样，殷怜一直觉得这家伙有点自毁倾向。他们第一次遇见时的情况和陆熙的传闻都说明了这一点。这种人，殷怜当然不会想要去接近，也不想玩火自焚。
她惜命着呢。
当然现在殷怜也不怕他。
陆熙本人是一个国际知名奢侈品品牌拥有者陆明煦的独子。不过这个独子要打个问号，他父亲其实还有一个私生子，此时大概六七岁左右，具体年龄记不起出，因为殷怜也没有用心关注过。陆熙的母亲精神不正常，父亲常年出轨，对陆熙很不关注。这位日后的大企业家因此养成了头脑聪明，但性格阴郁的模样。大约五年后，陆明煦癌症过世，留下遗嘱，却是把名下的产业和股份平均分给了自己的婚生子和私生子。
当时业内听说了这件事的人都是一片哗然，倒是陆熙平静无波，默默接受了安排。没过多久，他表示对公司不感兴趣，私下与陆明煦的情妇达成了不知道什么协议，竟然把公司股份整个出售给了对方，因为股份本身价值不低，所以为了收购这些股份，对方不但转让了大量的不动产，还向银行贷了款。
当时公司的运营情况表面上还是很不错的，所以在外人看来，陆熙做的无疑是一项亏本买卖。
但是很快情况就变化了。
陆明煦作为董事长，本来是拥有的公司的最多股份，这些股份分散到两个儿子身上，每个人都不足以决定公司的决策，但是如果聚集到同一个手上，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而这个时候，公司的最大股东成了陆明煦十二三岁，被养得无比骄纵的小儿子，和他那物质至上，当情妇上位的母亲。
接下来的情况几乎是可以预料的，陆熙另立门户，时机成熟之后直接挖走了原公司最重要的两项代理，而私生子这边，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做什么，反正那小孩闹出了许多匪夷所思的新闻，最后闹得ceo愤而辞职，虽然后来在几个元老的努力下勉强支撑住了，但公司的状态却是每况愈下。但这还不是最狗血的新闻。
最狗血的新闻时，陆明煦的情妇拿着他的遗产养了三个情夫，其中一个情夫还有艾滋病，最后被爆出来的时候，陆明煦简直是名声全无，全世界都知道他头上的青青大草原已经可以开马场了。
如果只是这样，众人也没有证据证明这些事情跟陆熙有关系。但是陆熙却做了一件让人细思恐极的事情——他在情妇死后，把自己母亲的墓从陆明煦身边迁走，把情妇与陆明煦合葬了。
……多大仇？
所以上辈子陆熙向殷怜示好的时候，殷怜才唯恐避之不及。她透过现象看本质，一眼就看出这男人根本不是能够利用完了就丢的存在，反而更有可能在利用完之后被他杀了把头骨烧进陶瓷里面天天拿着喝水的类型。
她的人生已经够艰难，不需要再跟个变态斗智斗勇了。
综上所述，殷怜对陆熙可以说是印象深刻。但是奇妙的是，上辈子陆熙明明曾对殷怜一见钟情，但是此时的态度却非常平淡，即使四目相对也一脸冷漠。
殷怜捋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心想对方其实是喜欢御姐类型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