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走以后，二姑和小姑轮流过来照顾。
二姑总是早上回家晚上来，临时替代娘，和柠檬睡在娘生前睡的那张床上；大姐睡对面的单人床，爹和大哥睡在南边的抱厦里。
白天还好，晚上柠檬总会想娘。
大姐说：“娘睡在山脚下的土堆里，再也不管我们了！”说着，大姐就哭。
二姑为了让两个小侄女早点忘记伤心事，总是不让她俩再提。
她和大姐就不敢再说。
柠檬知道，跟姑姑血缘再近也不能随心。若娘在，自己不爱洗脚的恶习也会在骂声里最终被忽视，就算尿床顶多挨几巴掌。
二姑虽然语气温和，但如果不洗脚是不能上床的。她害怕二姑随时“有话说”的目光，心想：拽什么？给城里人当过保姆就了不起啊？天天教训人！
此时，看着二姑穿着好看的碎花短袖睡衣，正经的睡姿，均匀地呼吸，她大气不敢喘，小小身躯紧紧贴在墙上，拘束得一动不敢动。
娘不在的每一个夜晚，她都觉得周围空荡荡的，身体像断线的气球悬在空中，无依无靠，风轻轻一吹，不知要飘去何方……
迷迷糊糊刚要入梦，二姑轻轻推了推她，说：“丫头，你娘走了，没人做饭了，二姑和小姑也有自己的家，不能天天来照顾你，你去东北大姑家好不好？”
她一听，吓得浑身一激灵，心中好似房倒屋塌，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回答。
二姑搂她过来，说：“过两天，你爹就送你去，好吗？”
她怔怔地看着二姑，问：“爹、大哥和大姐都去吗？”
二姑：“他们都不去，就你一个人去，你是家里最小的，得有人照顾。你大姑家就一个表姐，正在外地上大学；你大姑父是做大官的，家里很有钱，?但是现在有病。你大姑很孤单，正好你去给她作伴。”
她说：“我不认识大姑，怎么给她作伴？”
二姑：“去就认识了。我和你大姑长得很像，看到她就像是看到我。”
她肯定而又坚决地说：“我不去！”
二姑哄她：“你大姑家在城市，住楼房，每个屋里都有电灯；冬天屋里不冷，夏天屋里不热，也没有蚊子，走在路上鞋子也不沾泥，可好了！……”
她无法想像比此时更好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城里也许真的很好，但是对一个从没走出过村庄的七岁小女孩来说，那种生活既陌生又遥远——她最害怕陌生遥远的地方，觉得娘就住在那样的地方，再也回不来，也没人能够去看望。
二姑还想劝，她合上眼，翻身面朝墙，不再吭声。
第二天早上，爹也劝柠檬去大姑家。
她深深地看着爹，语气决坚：“不去！”
爹厉声呵斥，她就大哭。
大姐蹲下来搂着妹妹，眼泪止不住地流：“爹，你把我们三个都送给别人家，那这个家不就散了吗？”
爹说：“我没法养活你们，我不会干活，我不会做饭，什么都不会……”
爹的话，仿佛字字锥心，句句刺骨。
大姐擦了擦眼泪，央求爹：“我会做饭，我什么都会，我不上学了，就在家干活，别把我们送给别人家吧！”
爹说：“都跟人家说好了，你大哥去二爹家，你去表姨家，柠檬去你大姑家。你二爹和你表姨家都没有小孩，去了就把你们当亲生的，好吃好喝相待，不好吗？”
柠檬挣脱大姐的怀抱，冲爹大声叫喊：“不好！”哭着跑到院子外面去了。
晚晴说：“我哪也不去！人又不是小鸟，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上也无所谓。我是人！”说完跑进屋里抱枕头大哭。
见此情景，爹心里发虚嘴上却发狠：“小崽子反了！等我逮到你，非打死不可！”人却愣在那里。
他没想到，这俩丫头对破家这么依恋；更没想到平日里怂货一样的小女儿竟显露了锋芒，这让爹心虚汗颜。
这么多年，自己在这个家里就像个上等旅客，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处处有人伺候的放浪生活，跟孩子们从来不亲近，也没有尽过父亲的责任。
真正给他们的也只有生命和姓氏吧？除了外出锻石磨刻字赚点赌资，剩下就是打麻将兼打老婆。现在，婆娘不在了，家立马要坍塌，身为父亲，真是——上对不起天地，下对不起祖宗……
二姑走到爹身旁，看着两个小侄女分散跑开，哀叹：“活着不易，这么多年难为弟妹了！她在和不在，家是不一样的。你应该去烧个纸，跟她忏悔，请求她原谅并保佑你全家！”
见弟弟无语，又拍着他的肩膀，诚恳又私心地说：“小孩子送给别人家养也不好，将来他们长大懂事就不认你了。希岭可是我们程家唯一的男孩子，把他过继给别人，他若改了姓，你就不怕程家断后啊？”
爹红着脸，吱唔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
大姐趴在自己床上哭得伤心欲绝，大哥进来安慰，她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虽然我们家又穷又苦，但一家人在一块总还是完整的，难道娘一走，家就要支离破碎吗？”
大哥哽咽道：“这些年，虽然父母总是打打杀杀不消停，但是有家总比没有好。可现在，爹不知听了谁的坏主意，眼看着一家人就要各奔东西，娘在天有灵也会难过吧？”
大姐听了这些话，泪水更是止不住。心里喊：娘！你为什么要死？
大哥认真而又坚定地说：“我不去别人家，也不上学了！我听村会计说，他的几个表兄弟，去深圳打工挣了不少钱。我也出去找个工作，咱靠自己，不指望爹！”
听了大哥的生存计划，大姐也有了一些信心：“那我也不上学了，我去挣工分，你去外边找钱，柠檬还小，就让她上学。我们三个还是一家人，哪都不去，好不好？”
大哥一阵心酸，说：“你和柠檬继续上学，起码混到初中毕业。我作为家里老大，应该承担起重任。那我就暂时不外出打工，去生产队干活，你放学回家帮着做些家务就行。”
没有更好的办法，大姐只好含泪答应。
……
柠檬长到七岁，从来不敢像刚才那样激烈地顶撞爹，她现在有些后怕。从记事就知道，爹是家里的恶霸，他一生气，全家人都吓得大气不敢喘，生怕一不留神惹祸上身。
爹看谁不顺眼就打谁，常常是娘倒霉，自己次之。而且，爹下手不管轻重，就跟被打的人与他毫不相干似的。现在，娘忍受不住走了，爹这个恶人又想把我们三个打发了，他好带着林寡妇出去逍遥。怎么办？
她跑到娘的坟上喊：“娘！你赶紧出来吧！爹要把我和大哥大姐送给别人家，你出来带我们逃去外婆家吧！我们不想离开家。家再不好，我们也不想去别人家。”
见娘半天没出来，又和娘说软话：“我知道你躲在里面不出来是怕爹打你，你出来吧，爹以后再打你，你就打我，我让你出气，反正我有护身符保命，你打不死我的！”说完，放声大哭。
她头一次感觉到没有娘是多么的孤单、害怕、无依。
屏气等了半天没有动静，又怕刚才的话娘没听到，捡了根小树枝，在坟边没有草皮的沙地上画画：一个男人牵一根绳子，绳子上依次绑了三个小孩，孩子们哭着不愿意走。
画完，坐在坟边等，直到眼泪干了，娘也没出来。
抬头看天，阴沉沉的像要下雨，万一闪电劈开坟墓，娘突然从里面出来，会是什么情景？
想起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女的出嫁时路过男的墓前扶碑痛哭，突然风起，飞沙走石，雷电劈开坟墓，从里面飞出两只蝴蝶……
她不敢想像娘会变成什么，只感觉山林凉风阵阵、周身冷风嗖嗖，心里害怕，跑步回家。却又忍不住回头，希望娘还是生前的样子，走出来，叫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