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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A

众人围观良久,没人吭声。蒲宁搓搓手:“献丑了,不好意思,老画,拆了框揭下来的。不是俺习惯的套路,仿王老技法,借花献佛。十几年了,那时你和路姐去了北京,有天路过上门,王老一开门,就这样子。还有两幅,不重样的,画筒装不下了,我也想留着。”

“不,这就是老爸老妈,是他们平时的样子。那串串,叫布丁,也早没了。”王耶如梦初醒,抬起头,眼眶湿润,“谢谢都督,真的。别人的,都是官样文章,基本无感。”

“真好,我不懂画,就是觉得好,亲切,挠心。”路翎有点哽咽,“真不知道,两个老人那时怎么过的。大妹说,老爷子天天给婆婆数落,怪他逼走了儿子……”

“唔唔,”孟仲季清清嗓子,“我呢,不觉得老人家是在吵架,按都督的套路,点止咁简单。有深意的吧,两种风格混搭、冲突,琐琐碎碎的背景代表世俗,对王老的各种评价,各种定义,各种规束,老头子粗线条,烦不胜烦,要走佬,睬佢都傻。”

众人轰然大笑。蒲宁道:“这一说,顿时高大上,夫子霸王硬上弓,六经注我。不过,褒一贬一不好吧,师母白疼你了。”

路翎咯咯笑道:“婆婆是这样子的,没文化,爱唠叨,刀子嘴豆腐心。”

还有几张小的,是素描和速写,有炭笔,有圆珠笔。圆珠笔那张,是王亦奚站在讲台上,一手叉腰,一手气急败坏指着台下,台下有高低参差的头颅浮动。盛可来叫起来:“这个我知道,快毕业那年,系里政治学习,都督使坏,给我讲了个笑话,把我笑崩,给老主任抓住现行,气得啊,要冲下来?了我们。”

王耶笑着,把速写稿也收好:“就不客气了,都归我了。明年,要在巴黎给老头搞个画展,一个个都要来。”

几个满口应承。盛可来道:“该下去看看了吧?”

王耶看看腕表:“今儿晚了,老头老太熬不起夜了。回吧,水饺。”

“要不,咱们野营,酒桶的干活?反正箱子还没开。”盛可来转向蒲宁和孟仲季。蒲宁喜欢山野,登时心动。孟仲季则道:“我老人家就免了,多陪下僆仔。”

王耶道:“随你们中意,不怕夜里有鬼就好。”下楼,去到孟起房间,见他开着台式机带着耳机在打游戏,便让他开电瓶车,送两位叔叔去后山。

到得后山,盛可来先选了1号桶,又叫蒲宁别走远,夜里有个照应。蒲宁允了,但2号实在夸张,像迪拜小皇宫,头晕,便多爬一段,进了3号。然后,目送孟起亮着手机电筒,一蹦一蹦下山,想起自己儿子,心头一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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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宁醒来时,只听见满山的聒噪,都是鸟叫。窗沿上,甚至有一只黑色大鸟,雄赳赳的,在踱着方步,见蒲宁翻身也不理睬,继续东敲敲西敲敲,阳光散射在羽毛上,时而又一身翠绿。这应该是传说中的渡鸦了,也不知道这家伙站在那里,审视蒲宁有多久。蒲宁抓起枕边的手机,一看,11点多了,一骨碌起身,渡鸦这才老大不情愿,嘎一声飞走。

简单洗漱,喝水,灌了整一大杯,这是蒲宁的习惯。3号是包豪斯风,井井有条,刻板寡淡,理中客,强迫症,连洁具造型都满满的科学,流量、出水弧线都经过精确测算,与没有一条直线的高迪恰成映照。这也蛮对蒲宁口味,没啥不适,况且,他一向不挑食不拣床。

下到1号,桶门洞开,里头有个深肤色年轻女人,在弯腰整理房间。盛可来却不在。叼着烟,晃晃悠悠,穿过葡萄园。一个人看风景,跟给人领着走是不一样的,一样的风吹动葡萄藤,一样的风掠过草尖,此时竟有萧瑟之感。想想自己若是这里的主人,天幕之下四顾无人,长此经年,又该当何处?

反照入闾巷,忧来与谁语。古道无人行,秋风动禾黍。

到得酒庄,院内屋内都是静悄悄的。蒲宁掏出手机,正要打电话找人,就看见王耶一身工装,咚咚咚走进大厅。

“起来了都督?知道你爱赖床,就没叫你,”王耶大声招呼,“路姐和小孟,陪他俩去了市区逛街。等等,我换洗一下,陪你吃午饭,忙了一早上,也饿了。”言毕,快步上楼。

午餐很简单,两人各一大盆蛋面,几碟青菜熏肠火腿片。吃着,王耶见蒲宁不太吭声,便问咋了。蒲宁便说了。

夜里洗刷完,躺到床上,才有空打开手机。倪裳发过两次信息,说两个老人先后都住了院,她妈妈和他妈妈,一个心率过速、高血压、干咳,各种并发,一个脑梗加重,都是老毛病。倪裳要回去陪她妈妈,深圳那边,就分身乏术了。蒲宁说,他要尽快回去,先回广州家里看看,接下来的旅程就不参加了。他查过,波尔多出发,明天有票,多转几趟就是,先跟大家说一声,一会他就落定,原订的票看王耶怎么处理。

王耶宽慰他,老人病都这样,别慌,不急在一时,会放他走。他会交待小孟去办,尽快搞掂,那么长的航程挤经济舱,对年近半百的老头,太遭罪了,再说,行李肯定超重,不放行。

“这会,咋就说我老了?”蒲宁苦笑,见王耶很坚决,也不好多说什么。

“淡定,淡定,吃好了,去一楼画室看看,也帮我抓抓主意。”王耶大口扒拉着面条。

“不等夫子阿来回来么?”蒲宁已经吃好,心绪不宁坐等。

“不等了,就咱俩。”王耶也干完,推开空碗,站起身。

快走到对面八角间,王耶顿住,伸手跟蒲宁要手机,接过,走进品酒区,连同他自己的手机一起,放进柜子,出来把门带上。蒲宁一头雾水:“咋了椰子?老这么神秘兮兮,搞得人也神经兮兮的。”

“呃,这样清静。夫子交游太杂,阿来隔行太远……”王耶喃喃自语,答非所问。

开门,同样的程序,门开了灯也亮了,人进去,身后的门无声关闭。不同于楼上画室和餐厅,这里还要下几级台阶,下沉了小半层。装潢倒跟楼上无异,橡木墙上也挂满了画,只是画间距离更加紧密,有些画都快挨着天花了。这根本就不是展厅,更像仓库,台阶两侧不起眼处,还有几排迭拢的画,摞在双层架上,看来真没地儿挂了。中庭也没有长案,却是圆形的玻璃柱子,里头有几个隔层,搁着形态各异的器物。

跟楼上还不一样的是,这些并不是王耶一个人的,属于基金会共有。什么基金会,王耶没说,蒲宁没问。画墙分三大块:当代,现代,古典。当代不用说了,都是活人,时下欧美画坛活跃度知名度都很高的红人,和王耶认为的潜力股;现代,其实包含中近,准确说是现代派,从发端于19世纪中期的现代主义流派算起,共同点是人都死了,停产了;古典,除了年代的久远,还包括画风,19世纪古典主义画家也划到这一块。拿王耶的话说,是活人区、死人区、木乃伊区,大不敬了。

先看当代,是收藏最多的部分,展出的只是代表作,每个作者三几幅,剩下的有些在双层架上,大部分在底下地窖,还没装裱上框。和国内的运作一样,都是先期投入,押宝,赌石。

所谓当红人物,蒲宁几乎闻所未闻,看得郁闷。在他看来,很多是玩过了头的花式表演,落力点在材质、颜料、技法、视觉刺激这些皮毛上,是实验过度的空心菜。王耶指着几幅,让蒲宁估价,蒲宁信口说了,惹得王耶哈哈大笑,说后面再加个零吧。蒲宁挢舌不下,自认为够潮了,没承想还是老古董,在他的美学观念中,基弗这一路已经是他能接受的最远边界。资本怎么玩法他不懂,但回到绘画,要想一幅永流传,还是要回归本质,回归人性。王老有言,形乃万有,这话让他受用终生,但这个形是指造型,是与神韵的神对应的概念,是有意味的形式。王老此说,坊间有各种误读版本,谬种流传,害人不浅。

蒲宁说,潜力股中倒是有两三位,远超几个当红炸子鸡,有席勒、弗兰茨·马克这两个早夭天才的潜能,价廉物美,值得跟踪、培育。王耶频频点头称是。

现代部分,在居中最显赫位置,空间占比也最大。这里着实让蒲宁合不拢嘴,口水鼻血流一地。一堆名头吓人的“死人”中间,居然看到,有塞尚,静物和人物;高更,大溪地;蒙克,晒衣场;维亚尔,家居;修拉,素描稿;亨利·卢梭,丛林;还有南美的里维拉,数幅土风……王耶说,有几幅是老爷子的藏品,当年游学时所购,白菜价。蒲宁笑道,随便甩出一幅,现价买下这酒庄还有富余。王耶正色道,这个打死不敢,老爷子的传家宝。因为流通稀少,书画市场又大鳄深潜,想集中收集某位大师作品,做梦吧,得一幅是一幅。

古典部分,王耶说的“木乃伊区”,存货不多,稀世珍品是没有的,欧洲画史入了名册的古典画家倒颇有几位,但都是边缘之作,古董价值大于绘画意义。

中庭玻璃柱,王耶没领蒲宁去看,他说那里才是真正的古董,天贵,但蒲宁不会感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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