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几乎都要滴下冷汗，确认魏舒确实走了之后，才深吸一口气，这位公孙……真是不好对付。但她没说错，自己这几个月实在是太消极了，就算魏侯、翟璜不看重自己，自己也要主动提出建议，不然处境会越来越糟糕。
心念已定，这天剩下来的时间李克都用在思索如何提出建言上。第二日早晨，他起了个大早，前往魏宫，在宫门口向门子通报，希望能见魏侯一面。
“魏侯说了，如果是先生请见，不需要等待太久，待我们通报一声，就可以马上见先生。”门口卫兵的态度也非常恭敬，似乎早就料到李克会来一样。
没过多久，通报的卫兵就回来，给李克带路，将其带到魏宫内的一座偏殿当中，李克脱了鞋袜走入偏殿，发现里面坐着两个人，坐在正席上的是魏侯，而侧席上坐着的竟然是翟璜。他们的面前堆积着许多的竹简，看到李克，他们停止谈话，抬起头看着。
“臣拜见大王，拜见相国。”
一阵尴尬的沉默充满了整个偏殿，李克一时间还没注意到自己哪里说的不对，等他意识过来的时候，却发现魏侯和翟璜已经笑得前仰后合，连为君为相的风度都快丢了。
自己真的是《国策》、《太史公书》看多了把……为什么会把魏侯和翟璜下意识地称作“大王”和“相国”这两个还没出现的称呼啊……现在别说魏侯，就连晋公都还只是自称“公”而已，天下间称王的几乎都是南方各国，比如楚国、蜀国、越国。中原仍囿于礼法，尚无人敢跟周天子抢王号，开这个风气。至于相国就更离谱了，李克记得这是秦人最早使用的官职。其他各国都普遍用“相”这个字。
“君上，翟相……”李克已经有点语无伦次了，“臣……臣战战兢兢……”
“好了好了，我们知道的，你战战兢兢也不是一次了。”翟璜擦了擦自己笑出来的眼泪，“说实话，如果不是在这里而是在正殿议事的时候，被一些老贵族听到你说这话，只怕你当场就被他们拖出去打一顿了。”
李克见魏侯和翟璜没有太介意，才终于松了口气，待自己入席坐下，魏侯和翟璜才止住笑容。翟璜还忍不住打趣道：“君上，克子这是在为君上祝贺，总有一日，君上能有王者的权威。”
魏侯微微一笑，“我们等你多时了，克子。”
李克听到这句话，本来刚刚放松的心情又紧张起来。
“老师愿意给你信物，段师兄愿意给你写举荐信，自可说明你的实力。”翟璜笑道，“但我们想看看你自己愿意提什么建议，所以我和君上故意疏远克子，我们不希望得到不经深思熟虑的谋策。甚至为了激发克子的好胜心，君上还派了公子舒过去，就是昨日登门拜访你的那名女子，她对你赞不绝口啊。”
魏侯也微笑道：“舒的心智，在魏氏小辈里是我最为欣赏的，她若是个男儿，整个魏氏交给她都没什么问题，可惜啊。”
李克心中雪亮，也松了口气，但还是装作不知的样子，但有一个细节却让李克很在意，“昨日那名女子……是公子？”
“对。”魏侯的笑容中多了一层得意，“她是我另一名兄弟的独女，她父母去世的早，舒就过继给了我，大家都叫她公子舒，昨日她去试探你，回来之后说了不少你的好话。舒平日里可是很少赞扬他人。”
那魏舒为什么要说自己是公孙呢？李克皱起眉头，按照礼法，魏侯就是她的父亲，难道说她对魏侯有着难以放下的戒心？
“克子今日主动求见，想必已经被我们逼得拿出了十成十的气力来准备献策。”翟璜也笑道，“我和君上都洗耳恭听。”
李克心念稍定，对魏侯和翟璜拱了拱手，然后道：“君上，翟相，在臣看来，魏氏之强，强在厚积薄发。魏氏占据天下之中，阡陌纵横，魏氏在晋国内积累数百年，有吞吐天下之能。本来缺乏人才是魏氏致命的缺点，仰赖魏侯英明，已经用西河学宫让魏氏成为天下士人的中心。晋国游士本来善谈法、术，在文侯大刀阔斧引入儒门之后，西河学宫隐隐已经有力量将法家、术家统合起来，这就是君上的人才之资。”
魏侯点点头，仔细听着。
“但魏氏的优势同时也是弱势。”李克用手比划着，“魏氏领土广大，东西分开，夹杂赵、韩，现在晋国公室衰微，很快，三卿就能摆脱卿大夫出身，自立为国，到时候三国合力逼压周天子，让天子敕封三卿为侯，亦无不可。但是臣试问魏侯，魏氏想要当一个大国的国君，还是一个将晋国瓜分之后的中等国国君？”
“克子！”翟璜猛地一惊，“你在说什么？什么瓜分晋国？”
魏侯却只是慢慢一抬手，翟璜马上住了嘴，魏侯淡淡地问道：“自然想当一个大国的国君。如果真的瓜分晋国，赵氏最得利，领土也最完整。”
“更何况。”李克继续道，“魏氏是四战之地，瓜分晋国后，一旦与韩、赵交恶，魏就会自绝于天下。三卿若能统一意见，则天下无人能敌，可若是三卿无法团结呢？在没有任何上层领导者可以约束三卿之后，三卿的团结还能坚持几年？秦国虽弱，却有后劲，一旦崛起，与齐夹攻魏氏，南方的楚和北方的赵也图谋中原，魏氏当灭。”
“你说……”魏侯的眼睛眯了起来，“秦有后劲？”
“秦贵族坐大，轻易行费立之事，已经引起秦人震怒，秦人比晋人的处境更为恶劣，在乱世中更欲存活，只待一个有识之士前往秦国，斩除贵族恶政、订立严刑峻法、开放庶民的军功通路，若有此三策，秦人好勇斗狠之性格必被发扬，秦国必成虎狼之国，战则必胜，一旦秦人被武装成眼中只知杀戮的虎狼之军，天下将无人可在战场上挫败秦国。”李克说的其实只是自己熟悉的历史而已，但在魏侯和翟璜听来，不啻惊雷。
“东方齐国，陈氏坐大，姜姓衰微，陈氏篡夺齐侯之位已经在所难免。齐国根基极深，商业发达，仓满库溢，这些年没有动作，全因内部斗争，而陈氏一旦篡位，将得到一个完整的齐国，至于其周遭邻国，楚、越皆难挡，弱燕难支，一旦齐国取河内、并宋国、收伏淮上邹鲁各邦，单靠魏氏之力，绝难抵挡。”
魏侯的眉头皱了起来。
“那……”魏文侯淡淡地道，“先生认为，不可瓜分晋国？”
“没错。”李克朗声道，“瓜分晋国，魏可得一时之利，但却终究无法长存。”
“那先生有何指教？”魏侯微微一拱手。
“臣谋划十年，得出一策，说来简单，若可施行，便是生路。”李克道，“只有三步。”
“哪三步？”翟璜皱眉道。
“削贵族、立明法、向平民开放军功，将战争从兵车贵族之战变成百万庶民之战，打破阶层的壁垒，这是第一步。”李克道，其实刚才说的这些全部都只是历史上商鞅做过的事情而已，并不算新奇。
“然后呢？”魏侯道。
真正让李克苦思冥想的，却是下面这两步。
“第二步，还政于晋公。”李克尽力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有底气。
“什么？”翟璜却是愣住了。
李克咬着牙继续道：“刚才我说的第一步，就是要在整个晋国层面开展。三卿不并，魏氏无法独强，想要长远强大，最重要的就是保证晋国的霸权不失，魏氏可先做表率，还政于晋公，以道义逼迫赵、韩二卿一起还政，让魏侯以执政正卿的身份，将整个晋国的权力聚为一体，政令必出新绛，违令者讨伐、攻打、削地、贬爵，一切皆有法可依，有章可循。但却必须牢牢控制晋公，保证我们的合理性。”
“然后呢？”李克发现自己看不穿魏侯的眼神。
“然后……”李克深吸一口气，“第三步，当在整个晋国层面将韩氏、赵氏完全压制，确保魏氏已经可以完全掌握晋国国土内的大部分之后……”
“逼迫晋公禅让，让魏侯登上这个拥有无上权力的晋公宝座！”
没错，六百年后，是晋篡了魏，建立了一个庞大的王朝。
现在，就让未来的事情反过来，让魏氏在这个时代篡夺晋的君位。如此，六百年后，就再也不会有曹魏，自然也不会有曹魏的悲惨历史，李克记忆中所有的一切人，一切事，一切历史，都被抹杀掉了。这或许是另一种层面的杀戮，但李克已经管不了了。
但曹氏，却会在这张全新的白绢上，由李克来执笔，写下全新的历史。
司马炎，你说的没错。李克在内心深处冷笑一声，五德终始，造化弄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