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来生番外 （下）
在楚鸢回忆起过往的那一刻, 眼前的世界就乍然一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 颜色比曾经见过的更加黑暗。
蠕动的雾气像是恶心的虫子，缓缓地爬上路人的身体, 逐渐凝聚成型。
曾经“仙人”存在的时代早已逝去, 人间灵气稀薄，早已不适合人类修炼。
就连曾祸害苍生的魔物都少了生存的空间。
人世间沧海桑田, 几经变化, 逐渐走向和平，性别也不再是衡量一个人的价值的唯一要素。
这是一个美好和平的近乎虚幻的世界。
然而横行在人间的阴秽之气并没有完全消失, 而是化作怨灵遗留在这人世间作祟。
有些人类天生便能看见那些阴魂怨灵, 正如数千年前的那些修炼者们一样，因为有天赋，便天然地多了一份责任。
楚鸢忽然明白过来闻汐的异常源于何处。
闻汐在人世间游荡数百年，至死执念未消, 转生之后魂魄不稳。
这时候的她就像是一个木偶, 只会按照基本的逻辑行动, 却无自己的意识。
自从前世师父身死, “除魔卫道”的信念便被她根植于身、于魂, 直至转世重生也未曾忘却。
闻汐不是疯了，她只是看到了那些不该存在于人世的东西。
她想要保护别人, 却不愿说，也不会有人猜到那堪称荒唐的真相。
于是她便成了普通人眼中的神经病。
楚鸢心下有些复杂，看着闻汐良久说不出话来。
闻汐如今的状况追根溯源, 是由她所致，她害闻汐受苦多年，就连转生也不得安生。
然而若非如此，她们今生也不会再度相遇，更无顺遂的可能。
也不知是好是坏。
或许除了闻汐这“疯病”，其他的也都勉强能算得上是好事。
身在最为包容的时代，有和谐美满的家庭，即便是“疯了”，她的父母也未曾放弃她。
最重要的是，她们终于因此再度相逢。
楚鸢出了片刻的神，再抬头时见到的仍是不言不语的人。
闻汐什么都没有想起来。
楚鸢走向了闻汐。
坐在床边的女孩子只是呆呆地看着她，目不转睛。
待对面的手伸过来揉她的脑袋，她也不闪不避，乖乖地蹭了蹭对方的手心。
楚鸢动作微顿，良久轻叹一声：“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闻汐像是听不懂，只是静静地看她，眼底深处有些眷恋的波澜。
“没关系。”楚鸢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往后，我都会陪着你的。”
闻汐眨了两下眼，乖巧地坐着。
楚鸢便在医院住了下来。
闻汐进医院时才十来岁，还在上初中的年纪。
进了医院，自然就没办法去学校了。
医院里的医生护士听说闻汐以前成绩不错，还为她惋惜过。
等到楚鸢来，她便抱来了所有的书，一本一本地带着闻汐看。
其他医生觉得她是在做无用功，劝过她少浪费点时间。
闻汐的病症无解，谁也查不出她到底是什么情况。
她又是自小就这副模样，从未有一点改善的迹象，往后治愈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大约也只有她的父母一直都不会放弃希望。
后来或许又多了个楚鸢。
楚鸢对于那些劝告不置可否，该如何仍是如何，她自有一套与封闭自我的闻汐交流的方式。
时间久了，闻汐竟然真的变得安静了下来。
她会乖乖地看书，自己按时吃饭睡觉，除了寡言少语，与正常人已经没什么差别。
最高兴的莫过于闻家父母，他们将楚医生视为救星，一边千恩万谢，一边期盼着女儿早日痊愈。
楚鸢送兴高采烈的父母出门，想起他们一步三回头的致谢，不由叹息。
“是我该感谢你们才是。”
这一句话消散于她的唇间，无人听见。
旁人所见皆是好的迹象，满心期待着奇迹发生，楚鸢却紧皱着眉头，心底的失望越来越深。
还要等多久呢？
等到什么时候，你才会真正回来呢？
这些心事无人可明言，只能在抱着闻汐晒着太阳给她讲故事的时候，摸着她的头发，一点点将那点失落与期望无声地宣泄出来。
再等等吧，总会有等到的那一天的。
她让闻汐等了那么多年，这点等待，本也该是要还的。
“楚医生，你什么时候回去啊？”
时常有人这么问楚鸢。
楚医生年少有为，出身医学世家，又是名牌大学毕业，本来前途一片光明。
当年她转到这么一家寂寂无名的小医院，都以为她只是来体验生活，待不了多久就得往高处走。
然而几年过去，经她手治愈出院的病人都不知有多少例，她仍是选择留在这家没什么前景的小医院里。
说起来大家都知道，她是为了闻汐留下的。
可没有人理解，她为何会单单为了这一人，就能放弃自己的前途。
楚鸢和同行的医生走到拐角，面对那个问题，依然是同样的回答：“等闻汐醒。”
同行的医生已经听习惯这个答案，摇摇头叹了口气。
楚鸢笑笑不言，让她先走，自己还有点事回去一趟。
“又去看病人吗？不是才看过吗？”
“只是突然想看看她而已。”楚鸢答道，“或许会出什么事。”
“又是你的发病雷达？”医生调侃了一句，“说实话就凭你这手，其实院长应该不想你走，不然闹事闹出来也没人管得住。”
楚医生的大名，除了淡泊名利以外，更让人惊叹的还是她的精准直觉。
传闻病症奇怪的病人不是没发过病，只是总能被她及时发现并安抚下来。
虽然目前这项技能只对一人有效，但也足够令人惊叹了。
医生感叹完，也不耽误楚鸢的时间，打了声招呼便转身离去。
楚鸢转身拐至角落，看到一个出来散步的病人扶着走廊扶手，走得歪歪斜斜。
她眉头微蹙，眼底映出那人眉心浓厚的黑气，又见病人忽的张开了嘴，露出了扭曲狰狞的笑容。
阴秽缠身，食人精气，或许还会令宿主失却理智暴起伤人。
不如数千年前妖魔邪物强盛，但在人世横行肆虐也并非什么好事。
尤其是医院附近，病人大多体虚，一旦被缠上对病体并无益处，严重者甚至会当场暴毙。
闻汐眼底所见就是这样的东西。
她们这样曾与妖魔长时间打交道的人，对这样的阴秽之气极为敏感。
几乎已是刻于灵魂的本能，也是自发揽下的职责任务。
病人朝楚鸢身上一头撞来，被后者一侧身避开，一头冲到地上。
楚鸢伸手钳住他的手腕，微微使力便叫他动弹不得。
作势是扶人起来，手伸到一半，指尖却先落到那人的眉心。
常人看不到的剑光穿破黑气，黑气眨眼之间便已四散。
耳边传来一阵凄厉的哀嚎声，楚鸢面不改色，抬手将病人扶起来。
“你没事吧？”楚鸢问道。
病人扶着她的手站直了身，恍恍惚惚地看看左右，有些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我怎么到这儿来了？我刚刚不是准备去打水吗？我水瓶呢？”
病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有些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哎呀，我这记性，怎么又忘记了。”
说着，病人也不看楚鸢一眼，匆匆又转身回了病房。
楚鸢也不在意，将手抄进白大褂的口袋里，转身走向了闻汐所在的病房。
闻汐站在门后面，正要开门。
抬头见了楚鸢，又露出满面的茫然。
“没事了，已经解决了。”楚鸢安慰道，“回去休息吧，现在是睡觉的时间。”
闻汐有些踌躇，但还是乖乖听话，转身坐回了床边。
“还有，北面……”
“我知道。”楚鸢按住了闻汐的肩，抬起手，屈指一弹她的脑门，“有我在呢，怕什么。”
闻汐伸手捂住自己的脑门，直愣愣地盯着楚鸢看。
良久点了点头，似乎是听懂了，轻轻地“嗯”了一声。
一些零碎的画面闪现在她的脑海里，但太快，快到她抓不住。
便依循着本能，选择了相信眼前这个人。
闻汐开始做梦了。
梦里是漫天的黑影，她背着剑独自走在黑暗之中，追逐着尽头的光点。
那点光太遥远了，远到她全力奔跑，也没有没能靠近那些光点半分。
她或许永远都追不上那道光了。
闻汐这么想着，然后就在某个瞬间，那点光乍然迸现出来，等她反应过来，已经是站在一片温暖的光中了。
睁开眼是在医院的小花园里，她抬头望着天，碧蓝的天空下白云飘飘。
正值春日花季，风一吹送来扑鼻的香气，暖阳伴着暖风，吹得人头脑氤氲，有些飘飘然的感觉。
闻汐呆呆地看着天。
旁边的护士推着老人的轮椅在小道上散步，来看望亲属的孩子们在花园里嬉戏打闹。
妄想着自己是武术大师的人正在花园角落打着醉拳，旁边还有一人分饰多角帮忙伴奏，并说着群口相声。
一点熟悉的清香随着暖风被送过来。
“楚医生你回来啦。”小护士与来人打招呼，“家里的事处理好了吗？要不要紧呀？”
“不要紧，没什么事了，多谢关心。”楚鸢温声应道，“闻汐今天情况怎么样？”
“闻汐今天挺好的呀，这两天都没有犯病呢。”小护士答道，“而且今天早上我去找她的时候，她还跟我打招呼了呢。”
楚鸢似乎是笑了一下。
小护士以为楚鸢是不信，连忙又道：“哎呀，我说的是真的呀，她早上还叫我呢，说赵小姐早上好啊。”
她模仿着闻汐的语气，还招了招手，一边又道：“她现在像是已经认得人了，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能好啦。”
楚鸢轻笑了一声：“承你吉言。”
远处有人叫了小护士一声，她不得不遗憾地打断了话头，打过招呼转身离开。
楚鸢走到闻汐面前，蹲|下|身的时候，后面有人看着她们，低声说着些什么。
“那是楚医生啊，到现在还留在这里啊。”
“听说是为了那个孩子。”
“那是她的女儿吗？”
“啊呀，你也不看看年纪，楚医生今年才多大，哪有那么大的女儿。”
“说得也是，那个女孩儿今年多大了，十七八岁了吧，长得怪好看的，怎么就疯……咳咳。”
“过了下个月就十八岁了，在医院待了有六七年了，平常看起来倒是挺正常的，就是闷些。”
“不过听说最近有好转了，说不准就能治好了。”
……
楚鸢并未在意那些人的声音，看着闻汐，见她还是木讷呆愣的样子，便朝她伸出了手。
“闻汐，我们回去吧。”
闻汐反应慢了一拍，低下头看了楚鸢好一会儿，才把手递过去。
楚鸢将她拉起来，牵着她往回走。
“吃过饭了吗？”楚鸢问道。
“……嗯。”闻汐盯着楚鸢的背影发呆。
楚鸢临时出了医院，说是家里有点事，处理完就立刻赶了回来。
像是赶了远行的路，风尘仆仆，还隐隐有些血腥气飘散出来。
闻汐嗅了嗅鼻子，对这点微弱的气味很敏感。
她本能地不喜欢这种味道，尤其不喜欢这种味道出现在楚鸢的身上。
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闻汐扯了扯楚鸢的袖子。
楚鸢停下脚步，回头看她：“怎么了？”
闻汐被问住了，呆呆地看着楚鸢，好一会儿嗫嚅着叫了一声：“……师尊。”
楚鸢怔住。
闻汐眉头皱起，委屈巴巴地叫了一声：“……疼……”
楚鸢回过神，连忙松开了手。
手还没来得及缩回去，另一人的手就追上来，抓住了她的手指，仰头看她。
“闻汐。”楚鸢叫了一声，“……汐儿。”
闻汐眨了眨眼，没有任何回应。
楚鸢垂眸，掩去眼底的失落，轻叹了一声，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别着急，我会等你。”
等到闻汐的情况好转，楚鸢便时常会离开医院。
有时候是说家里有事需要回去处理，有时又是什么朋友临时召唤。
当然这些大多都是借口，但总要有个明面上过得去的理由。
往前数二十来年，按部就班过着普通人的生活，不知道那些藏于暗处的威胁便罢，但当那双眼里重见阴邪之物时，却不能再坐视不理。
好在现世灵气稀薄，阴秽之物难以藏身，也不易致命，偶尔才需要苦战一番，留了不少喘息的余地。
更多的时候自然还是留在医院里，守着神志不清的闻汐。
楚鸢等了闻汐很多年，等到大学的基础课都快要讲完，终于窥见了一线好转的希望。
那是在楚鸢又一次离开医院之后。
楚鸢受人之托，去外地解决一桩棘手的案子。
对她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她却有些心神不宁，险些受了伤。
刚回到医院，同事便急匆匆地迎上来，说闻汐出了些状况。
“……她现在觉得自己是个剑客，说前世自己云游江湖行侠仗义，死后到了阴曹地府，为了追逐前世的爱人摔了孟婆汤，被惩罚做了十几年傻子，这才清醒过来……”
一派胡言。
楚鸢眉头微蹙，同事说起来也无可奈何，觉得有些好笑。
在楚鸢走后，闻汐就突然开始说话了。
不仅交流没问题，甚至变成了一个话痨，见人就一副笑眯眯的模样。
她住的那一层有位老人，子女时常带着孙辈去看望他，一群小孩子们精力旺盛喜欢乱跑，最后无意间就跑到了闻汐的房间。
等到护士发现不对劲匆忙赶进去的时候，预想中的冲突画面并没有出现，反倒是一大几小玩成了一团。
闻汐坐在床边给小孩子们讲故事，讲得是古代大侠游历江湖的故事。
她坐在阳台上晃着腿，说得眉飞色舞活灵活现，很快就一跃成了孩子们最喜欢的大姐姐。
乍一眼看过去，哪有半点僵硬木讷的模样。
护士揉着眼睛，好半天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直到小孩子们被家长叫了一声，从她身边窜出去，一个意外撞到她身上，险些跌下去，她才反应过来，这是真实发生的。
闻汐突然变成了一个正常人。
最高兴的莫过于院方，他们还没通知闻家父母，而是要先做个检查，以免空欢喜一场。
身体检查没什么问题，闻汐的自我认知却出了大问题。
原先医生以为她给小孩子们讲得故事都是她随口编的，然而等到孩子们离开，她还坚称自己就是故事的主人公。
负责检查的医生们都束手无策。
来迎接楚鸢的医生长叹了一声，颇有些苦恼：“她说要见你。只要见你一个人。”
楚鸢进门时，闻汐正躺在病床上看书。
时不时地翻过书页，闻汐目光落在书上，很专注，像是没有觉察到外面来的人。
就像往常一样，看起来正常得一如既往。
“闻汐——”
楚鸢叫了一声，对上闻声抬头的人的脸，目光撞到一处，她就明白过来，闻汐是想起来了。
那双眼里有了光，眉眼弯弯像是在笑的，又压抑着许多的苦楚。
“为什么要戏弄那些人？”楚鸢在床边停下脚步，低头看闻汐，“他们很担心你。”
“只是开个玩笑而已。”闻汐竖起书，挡住自己的脸，“我会去道歉的。”
“什么时候想起来的？”楚鸢问。
“就在你走的时候。”闻汐答道。
闻汐恢复了记忆，却并未覆盖过往的记忆。
从出生到被送进医院，再到楚鸢的到来，乃至她说过的话，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楚鸢抬手抽走闻汐的书，闻汐的指间稍微用了点力，也只让那本书在手上多停了半秒钟。
闻汐撇了撇嘴，视线移到窗边，像是对窗台上的绿植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楚鸢朝她伸了手，挑起她的下巴，将她的眼睛转向自己的方向。
闻汐不自觉地鼓起了双颊，用力睁大双眼，对上楚鸢的目光。
看了不到两秒，终究是胆怯了，下意识就将目光往下移，却又被对方一句话惊在了原地。
“汐儿，你恨我吗？”楚鸢问她。
“……我……”闻汐眼睛轻颤着，连带着声音也有些不稳，“徒儿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楚鸢声音平静，“当年月下，与我诉衷肠亲我的不是你吗？”
“我……”闻汐接不了话。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感觉眼前视野一暗。
站在床边的人俯下了身，掐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
一个吻落在她的唇上。
“这是我还你的。”楚鸢说道，“这是我欠你的——”
“汐儿，我爱你。”
欠了数千年的一句话。
闻汐心头一热，忽的就滚下泪来。
——《双生》·完——
作者有话要说： dbq，我写这对有点写上头，下面还有一章番外的番外，关于这俩人相认之后的日常设定，画风突变，略有沙雕，等会儿放出来
照例不看可跳，么么哒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9杠110、ccyy的小陈总 3个；三更有梦书当枕 2个；顾翛云、旭楓、米格、二二、举头三尺、存在感薄弱的小数字 1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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