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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分流水(17)

桓行简是在水榭处遇到母亲的, 桓夫人只带了阿媛, 母子相视一笑, 他上前摸了摸阿媛的头,说道:

“阿媛, 你有小兄弟了, 高兴吗?”

阿媛鼻子一酸, 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觉, 在她心里,柔姨就像个姐姐,还能跟她一起斗草串花玩儿的。但她为父亲生下了一个小郎君,阿媛心里别扭, 不过, 当她看到床榻上那软糯糯一团的小婴孩时, 心境又为之一变。

“柔姨, 我能抱抱他吗?”阿媛腼腆又惊喜地凑近瞧了,他的眉眼,他的鼻子, 多像父亲呀, 尽管婴孩的轮廓不显阿媛依旧固执地认为,小兄弟长的像父亲。

嘉柔歪在靠枕上,只欠了欠身, 不方便行礼。还在斟酌怎么回答阿媛,桓夫人已经挡了回去,笑道:

“你年纪小, 不懂怎么抱孩子,等你小兄弟长大些你再抱。”

阿媛失落地“哦”了声,悻悻地收回手,嘉柔观她神色便伸出手臂拉了拉她的手,意在抚慰。

“既然有乳母,你不必太苛求亲自喂他,荣养好自己最要紧。”桓夫人历来显端庄的面庞上,有了几分慈爱,说着,倾下身去,勾开婴孩紧闭的小指晃了晃,对上他乌溜溜的一双眼,无比怜爱道,“我是祖母,认得吗?”一抬头,看向桓行简,“名字需细想,先起个乳名好了。”

桓行简笑看着嘉柔,问道:“你有想好的吗?”

先前是男是女都不知晓,嘉柔没想,生他又险些痛死,虽歇息了一阵但精神仍倦倦的:“请大将军和老夫人定夺便是。”

“既是长子,就叫大奴吧,母亲觉得呢?”桓行简目光一调,看向桓夫人,一扭头,也有征询嘉柔的意思。

“顺口就好,我看行。”桓夫人立刻“大奴”“大奴”叫个不停逗孩子去了,嘉柔掣开身子,看出她意图,桓行简眼疾手快替她将靠枕往里挪了挪。

两人目光一对,桓行简冲她无声笑了笑。

此行,桓夫人好似当真只是来看看她和孩子,嘉柔有点怕她,她不像姨母和崔娘那般和蔼可亲,也不似毌叔叔家的婶婶那般热情直爽。桓夫人像桓家的标尺,丈量着每个人,嘉柔心想,自己总归是达不到桓夫人那把标尺的。

看人围着小郎君,嘉柔忽觉得自己变作局外人,仿佛,她的任务完成了而已,桓夫人喜爱的是那个孩子。她眼中掠过一丝怅然,可嘴角微翘,一直维持着笑意。

等母亲将小郎君小心抱起,桓行简坐在了她刚才坐的杌子上,捏了捏嘉柔的手:

“柔儿?”

嘉柔想掩饰自己的情绪,但一触到他温柔的眼波,就想哭,她不该对他这样。

这样的感觉,相当微妙,像一种罪过。而满屋子热热闹闹,看起来真好,孩子是人们新的希望。

等桓行简去送桓夫人和阿媛,屋子里安静不少,前一刻的欢声笑语烟消云散,嘉柔看看孩子,她心里怪怪的:

他是谁?

这么想着,嘉柔竟觉得忧伤不已,她不是一个人了,她有孩子了呢。

事实上,嘉柔都不敢抱他,他太娇嫩,可他此刻阖上了眼吃饱喝足安安静静地睡去了,好像这世上谁也伤不了他。

嘉柔又觉得自己好爱他。

她忍不住亲了亲孩子饱满的脸颊,在他身旁吐气:“大奴,大奴,你爹爹给你起的乳名你喜欢吗?”

桓行简进来时,看的一幕便是嘉柔在那不住地亲吻孩子。他一来,嘉柔略觉不好意思地起了身,他倒只是弯腰注视了孩子片刻,孩子身上有奶香,过了那么一会儿,桓行简让乳娘把大奴抱走了。

“你吃些东西,今日早歇息。”桓行简说道,一笑,将她松散的衣襟整整,“我给使君夫妇去信,告诉你已平安生产,至于你父亲,我也不知他落脚何方,让使君夫妇想办法吧。”嘉柔点了点头。

不多时,案上摆上了各样精致饭菜,嘉柔饿了,就坐在小榻上吃。到底是年轻,胃口好,嘉柔嫌太素,一心只想吃的满嘴都是油,她有点不满:

“大将军,我想吃烤羊腿,烤腰子,我什么都想吃。”

白日里,她刚生下孩子那刻人躺在血污里,骨头像被抽卸了去。这会儿,肚子里有几口热饭,在抱怨时以往那股鲜灵的劲头似乎回来了,嘉柔似乎意识到自己此刻跟他说话太随便,立刻噤声,闷头扒拉着稻米饭。

“你没事先说,后厨准备的都是好消食的,既然这么馋,明天就让人给你做。”桓行简将一片蒸藕放进她碗中,“你尝尝这个,拿蜂蜜灌的。”

入口清甜,嘉柔却觉得还是寡了,她脑子里想念羊肠,嘴上死倔:“我什么时候馋了?”这话说的怪让人难堪的。

真莫名,生下了大奴,嘉柔看桓行简一会儿烦一会儿怪,好像有什么将两人死死绑到了一处,他是她孩子的父亲,没有他,或者没有她,就没有这个孩子,人竟然会弄出个新的生命来。小胳膊小腿儿的,样样齐全,那是个崭新的人。

嘉柔自从生产后,就时常陷入这样的迷茫之中。有乳娘和伺候的下人,照顾婴孩,不太能轮的到她操心,但她忍不住摸他,亲他,几日下去,嘉柔就觉得自己不能离开他。

他这么小,她得好好爱他。但他哭闹时,小鼻子皱着,真是丑死了,嘉柔有时又觉得大奴好烦人。

而桓行简每晚留宿,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母子两人。春夜暖,窗子那总有不断的花香透过窗纱渗进来,嘉柔掐的花全插在清水瓶里,白日里看,红艳艳的,等到晚上在烛光里反而褪了些浓烈,混着婴孩的奶香,嘉柔觉得空气怪异。

春天不知不觉就好像走到了尽头,月瀑荼蘼,她本该谷雨节气生产,早了五六日,倒也不算什么。但有了大奴,嘉柔觉得自己也像桓行简一样忙碌不停了。

又是一个黄昏,嘉柔困困的,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知道是桓行简来了。果然,一睁眼,桓行简已经把孩子一手托着脑袋抱了起来。

论抱孩子,桓行简比自己熟练多了,他胸膛那么坚实宽广,大奴在他怀里,小的可笑。

也不知道他贴孩子的脸在喁喁低语什么,嘉柔看着他父子俩人,心里变得很软,不受控制的软。可就在这个夜里,大奴哭闹不止,小脸通红,他跟着乳母在明间睡的。

嘉柔一个激灵,便坐了起来,桓行简也随之起身,将她一按:

“别紧张,我去看看。”

他下床先摸索着掌了灯,给嘉柔披件衣裳,两人出来相看,乳娘却很镇定:

“我看白日里夫人给小郎君穿得不少,想必是出了汗,没及时换衣裳凉在身上受了点症。”

嘉柔顿时红了脸,讷讷的,乳娘早提醒过她,她却总唯恐小孩子体弱思忖着应当多穿些。趁人不备,自己照顾大奴时便要偷加衣裳。

没想到,乳娘竟一眼识破了。大奴似乎很不好受,他没办法说话,只有哭,嘉柔呆呆看着他,双手一伸,又缩了回来,大奴要是知道她这个做娘的害他这样一定生气。

桓行简立刻让人到隔壁将医娘喊醒领过来,好一番折腾,大奴哼哼唧唧的咬着奶头总算又入睡了。

“好了,孩子没事了。”桓行简将她肩头一揽,“我们歇息吧。”

嘉柔垂头丧气地回到稍间,往床上一躺,睡意全无,她侧着身将脸贴在绣枕上人很安静。很快,沉重的呼吸和热气覆盖上来,桓行简从身后抱住了她,嘉柔一下就哭了,她都没抗拒,万分委屈,扭过身藏进他怀里,瓮声瓮气的:

“我不是有意的,我想对他好,我真不是有意让他生病的……”

桓行简一手不住轻抚她肩头,嘴唇亲密地摩挲着柔软青丝,低声道:“我知道,这不怪你,没有人生来就会当娘,总要慢慢学么。有我呢,别害怕,我在这不会让孩子出事的。”

嘉柔哭得更伤心了,她很紧绷,每天都在努力学,唯恐自己有哪里做的不够好。桓行简托起张湿漉漉的脸来,用指腹替她擦眼泪,指腹上,有他执笔磨出的新茧,有点粗糙,但这很真实,活生生的人可供她依靠,嘉柔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眷恋着桓行简,尽管她痛恨他。

但他的胸膛足够温暖,他的言语也充满了足够的力量。

嘉柔就这么抽噎着窝在他怀里:“我当不好娘……”

桓行简笑了笑,嘴唇贴在她额头上:“谁说的,日子长着呢。不过,乳娘带孩子的经验很丰富,你应当多听她的。这次不要紧,小孩子着凉受个风寒都正常,他是郎君,不必养那么精细,皮实一点,你不需要将他想的跟娇花一般。”

嘉柔乖顺地“嗯”了声,良久,慢慢抬起头,在黑暗中凝视着桓行简的脸,檐下挂着灯笼,透过窗子映进来些许光亮。她看得到他大概的轮廓,她以为桓行简睡了。

“大将军会很疼爱大奴吗?”嘉柔几乎是无意识问道,这种话,其实不必问。

“你说呢?”桓行简目光一垂,也凝视着她,嘉柔很想问一问他,如果她生了个女郎,是不是就像阿媛那样。

但这些话,问出来又有什么意思呢?这个世界上没有假如,有的,只是发生了的事。

桓行简忽捧起她的脸,找到红唇,温柔有力地吮吻起来。他动作热烈,一切都是熟悉的气息,一手滑下,将她衣领揭开些,刚要探进去,嘉柔忽抵住了他,阻止道:

“不!”

她难堪地别过脸,为自己一刹那的迷醉而羞耻自责。

桓行简呼吸微乱,说道:“我只是想……”他当然知道现在不能做什么,平静了心绪,把嘉柔往怀中搂得更紧,“柔儿,我知道你生大奴吃了很多苦,你每日牵挂他,很辛苦。你别害怕,万事都有我,嗯?”

他太温柔了,温柔到嘉柔莫名生出畏惧。他爱小郎君,因为小郎君于他而言,太重要。若是他后宅日后有人也为他生了小郎君,他也会这样吗?

搂着某个人说这样的话,这般温柔,这般体贴,可是他本质上从来就没有一颗温柔心。

想到这,嘉柔心肠又变得很冷很冷,他爱孩子给她又布了一层迷障,仅此而已。

于是,轻轻一挣脱,她重新转过身去,低声道:“我要睡了。”

桓行简还是贴了上来,道个“好”字,没再说什么。

春深到头,押送许允的小吏传回来了消息:许允死在了半途,这个时候,离遥远的乐浪郡还有一半的路程。

少年天子闻说,愣了许久,他本打算在太极东堂和老师们讨论学问,临时取消,郁郁不乐独自回到了寝殿。

卫会见天子神色落寞地离去,若有所思,将准备的经义等一收拾,自宫中告辞。

朝野再震惊,也没任何可挑剔的,长途流放,半道因病死在途中,说的通。这种事,时有发生,流放的路途远,有个三长两短再正常不过。

走到一半的许允死得悄无声息,一刀毙命,十分利索。很痛,他早知道自己不会活着走到乐浪郡,天旋地转倒下的那一刻,许允脑子里只有北邙山,他想葬到北邙山,那里,是他们年少时最爱开玩笑感慨的地方。这个时令,北邙山绿意葱茏,生机勃勃,旧友们的坟头草萋萋,如此甚好。

桓行简得知时,很平静,一切都在所料之中,他没什么可惊讶的,交待前来的卫会:

“你去许允家中一趟,他有两个儿子,看看他们资质如何。若是有过人之处,就该逮捕他们。”

大将军的意思,卫会向来领略精准,他很乐意做大将军手里的刀,森森武库,他当然要做锋芒最亮的那一把。

毕竟,大将军的儿子才是儿子,别人的儿子不算儿子。

卫会就喜欢大将军这股冷酷的劲儿,斩草除根,是大将军的生存之道,要保护好自己的儿子,也只有对别人的儿子动手了。

幸亏我无牵无挂,卫会在走出大将军府时,这么想道。

太学里,毌宗无意听说了此事,怒火中烧,舆情没有牵扯大将军,可他脑子里却只把此事跟桓行简挂钩。许允死的不明不白,除了大将军,还能有谁呢?

这个时候,驿馆给他送来了父亲的信,毌宗深思熟虑后提笔给父亲回了信:

“大人居方岳重任,国倾覆而晏然自守,将受四海之责。”字字铿锵,力透纸背,他轻吁口气,不放心驿站送信,让贴身书童亲自把书函送回寿春,自己则收拾了细软,先静等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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