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焉月却是犹疑了一阵，颇为困惑地垂下头去，一边是却抬起手放在了太阳穴上，“我好像又听到哥哥的声音了，我好像听到哥哥他是在幽冥里面悲泣——可是，怎么可能呢？哥哥他明明早就已经魂飞魄散灰飞烟灭，又怎么可能会……”
“你猜得没错。”地藏王微微一笑，眉宇之间有种慈眉善目里别致的安然。“你哥哥他，现在的确是在幽冥——如果，他没事的话，那他现在应该就在那里等着你回去吧！”
“可是……刚才，我好像感觉到哥哥他——”然而，焉月的声音却并没有因为地藏王的微笑而立刻恢复正常，甚至，反而却竟是充满了胆怯和惊恐之色：“哥哥他，好像比七年前死的时候还要难受——他好像很恐慌，好像在经历着前所未有的灾难，好像是有人想要掏出他的心脏，好像，好像是有人要他死，好像，好像是有人……”
她终是惊恐地哭出声来，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直叫地藏王只一阵心切，直叫水月影忙在她的背上拍了拍，揉顺心绪——
“别怕，孩子。没什么可怕的。有师傅在，有众师姐妹们在，一定会没事的，一定没事的。相信师傅，相信师傅！”然而，安慰着焉月的地藏王的心里却也是连一点底都没有的：如果幽冥之中真的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如果连水儿都没有办法：那么，要么是敌人过分得强大，要么，就是那些人来自于天宫——难道，水儿竟当真会将祭默交给天宫处置么？她，真的也会恨人到如此程度么？那个，青碧如莲的女儿……
然而，镇定了些许情绪之后，焉月却又只悠悠地说了起来：“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哭泣，有人在嘲笑哥哥，还有人在吼他——但是，又好像突然间听到了大师姐的声音。可是，模模糊糊之中，我好像看到大师姐她……不知道是灵魂出窍了，还是被人给杀死了——总之，我看见师姐她给哥哥的心口上打了一掌！”
“怎么会？”地藏王的脸色立刻便紧张起来：难道，那二人之间，当真仇恨如此深重吗？
不过，焉月却终是微微地笑了起来：“没事。师傅，没事了。我听到师姐妹们一起在念师傅的灭定业真言，我听见有奇迹出现的声音，一切都好像安定下来了——现在……”
她突然间便不出声了，只阖上眼去，仿佛在细心听着什么人的暗暗言语。随即，但只在那众人尽皆狐疑焦急之时，她却只轻然一笑，眉头舒展：“师傅，是大师姐！她说，幽冥里一切都好。哥哥也平安无事，就等师傅您回去了。”她终是又犹疑了一下，“不过，师姐要我转告您：说什么相思什么无恙？我也不太明白。可大师姐说您只要回去就知道了。”
“相思——无恙？”地藏王但是轻声念起一声，随即便有所领悟：大抵，相思那孩子，也是水儿她救过来了吧！唉哟，我真是的，怎么把水儿那孩子给忘了呢！有她在，哪有治不了的毛病呢？
“那，我们现在就回去吧！”
◇
青空之上，一抹白色的光芒悠然破开厚重的云层，轻柔地落下一道炫目的光华，直映亮整座长寿仙舟方外仙山。而在这样温和的光芒之中，终有五个人缓缓下山来了：地藏王，焉月，水月影，风木龙，一并菩提祖师。
然，就在这众人下山之际，那在山腰里玲珑居中远远目送作别的女子却终是热泪盈眶，半步都不曾前来：乔觉，你是天上的金乌飞鸟，我是地上的步行凡人。既然注定无法追上你展开的双翅，那我便只挥手作别，任你飞往更高更高的天空吧！
——祝你自由！乔觉，永别了……
一句心声，一段神伤。然，于她面前却终又很快便归来了一道身影：是菩提祖师。
“师姐——”菩提祖师站在她的门外，没有推门，也没有进去，只轻轻地叹了口气，转身却是遥望东方——那里，应该便是风木龙护送他们一行三人远去的方向吧！“乔觉已经走了。你刚才也应该看见他了吧。”
“当然看见了。”玉玲儿微微起身，退去眼泪，随即便只辗转步履拉开了门——阳光，就这么温馨地照了进去，清新的空气里，眷鸟徘徊，蝶舞飞花。一切，平静而安然。“怎么，他是有叫你留下什么话给我吗？”
菩提祖师一愣，随即便只轻言开口：“话，自然是没有多的。只有一句。”其实，半句都没有的，师姐。
“什么。”玉玲儿的表情却像是半点都不曾期待，冷静得只给人一种异常的感觉。
“‘对不起。’”菩提终是微微叹气，生怕被她发觉了自己的谎言。“这是他的原话，就只有这三个字而已。”说到底，他终是不能太理解那二人之间的关系。但，若是让菩提帮乔觉选择另一半，或者帮师姐选择爱人，他是断不会将对方介绍给彼此的。
“是吗？”玉玲儿但只微微一笑，踏出房门来，“那我也
有一句话要送给他呢！”
“什么？”菩提倒是一怔。
“谢谢你，乔觉——”冲着东方菩提所看向的方向，玉玲儿也但只柔声一唤，心底却是悠悠然地重复了一遍：乔觉，谢谢你，是真的谢谢你！
“他，一定听得到的。”
“无所谓了。反正，我和他，是再也不见了。”
“为什么？”菩提祖师不明白地转过头来，“既然你们之间已经没有了矛盾，为什么不能相见？就算不能是夫妻，但你们也可以是很好的朋友啊！”师姐……他终是无法彻底地看清师姐的内心，一如他无法看清乔觉一般。
“朋友？何必呢！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我想，他应该是个君子吧！既然要和君子交朋友，那就只能让自己也成为君子吧。这样，应该才不会让他有所束缚呢！”话毕，那鹅黄衣女终是信步往前走去，直叫菩提只再一声惊疑——
“你，这是要下山去吗？”
“当然。”玉玲儿却并不曾有所止步，“不下山，我留在这里能做什么？在这里，我无非是个祸害而已。呵呵，这一次，我还打算把馨儿和冰洋都带出去呢。”
“馨儿？你是说，燕儿的妹妹，兰馨儿？那个——”难以置信！
“难道——”鹅黄衣女但只停步回眸，轻然一笑，“这山上还有其他人唤作‘馨儿’吗？”
“那倒没有。”菩提祖师不禁觉得有些悻悻，“可是，你不是把她封印了十九年么？为什么要到现在突然解开？难道，就因为你找到了冰洋，三星魂魄？但是，你与那冰洋徒儿之间不是还有些许仇怨没有清算清楚吗？如此仓惶地解开兰馨儿，合适吗？不若，等燕儿她回来……”
“怎么？”她的回眸衬在金色的阳光中，竟有一种散发着寒光的利剑的感觉，让人只不禁不寒而栗！“难道，那个随乔觉弟子一同上山来的男子没有和你说吗？”
“什么？”
“我上山之前，应该是有见过她一面。虽然我不常回山上，可是，我认得她，尽管我是酒醉得有些迷糊了——但是，我还是认得她，燕儿，馨儿的亲姐姐。只一眼，我便认出了她来。不过现在看来，她好像并没有跟着一同上山来——我猜，要么是她不想见到馨儿，要么，就是她不相信我会放开馨儿，还要么，就是她已经死了。”
“死了？怎么可能？”虽然口上这般似逞强之言，然那仙风道骨之人的心中却不免有所震惊：师姐之言，若是真的，那可该如何？
不过，那玉玲儿却只微微一笑，转过身去：“我也只是这么一说。毕竟，没见到她的真人，或者，尸首。”
“唔——”然，正待此时，那山间终是乍起一道鸟鸣。一会儿，玉玲儿便只微然地笑起，一边却是自责般地说到起来：“毕方朱鸟——该死，我都差点忘了它了。”
她但只轻轻探出左手，手心里径直炫起一道金色的光华，亮起了一道栩栩如生的灵符模样的金色。随即，那毕方朱鸟便是嗖的一声入得那灵符中去，然后便只静静地倒落在了她的手心。
然，正待玉玲儿只打算先行上山放出徒儿兰馨儿时，手心里却只飘落下来一道轻盈的纸屑，让她只不禁一阵狐疑，一边却是将那飞扬虚空的纸屑拈了起来：“这是什么？”
她但只轻看了一眼，眉目却转瞬凝神且郑重起来，竟是朝着手心里淡去光华的地方问了一声：“毕方——这是你在什么地方捡到的？什么，从山后崖下飞上来时见到的？”
“这是……”菩提有些糊涂地开口问道。随即，却只从那鹅黄衣女严肃的眉目之中得到了某种悲恸的讯息，隐隐心痛：“难道！是燕儿她——她当真已经……是你杀了她吗？”
“你瞎说什么！”玉玲儿不免厉声怒斥，“我犯得着吗！我带着冰洋回来，本来就是打算让馨儿出来然后再和你的一干弟子相争首席之位的——又怎么可能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杀死她呢？就算馨儿她姐妹二人之间没有什么亲情，可是，我却也终不会做出这等侮辱我自己身份的事情——要杀，我就当着你的面，让我的徒儿亲手在那方寸之巅杀死你那些长舌的徒弟！何必玩这种阴谋诡计。”
“可是……”菩提却半步都不肯罢休，直上前来拦住了玉玲儿的前路，“你连师傅都可以杀，还有什么人不敢杀的！你要杀人，什么时候还需要问过我的意思吗！”
“你！”玉玲儿但只愤然一声，扬起了手臂似要动手。然，她却终究还是在决计相战的前一刻顿住了身形，转叹一声：“也罢。今日，我也不想和你过多争辩。如若你非要认定是我杀的人，那你就尽管来为你的徒儿报仇雪恨吧！反正，在你眼里我终究只是个恶人，你也终是不肯信我一次的！”
“我……”不免地，菩提终是悻悻地收回了拦起的手臂，轻声叹息：“今天看在乔觉的面子上，我就相信你一次。”
——这二人之间，终是有了“乔觉”这一个可以让他们放下彼此之间那往昔诸多嫌隙的人了。
听及师弟如此一句，玉玲儿也只不禁微微垂下头去，一阵轻叹：“乔觉……好吧，看在乔觉的份上，我可以告诉你，她的确不是我杀的！本来，在上山之前我就觉得那孩子身上似乎阳气不足……我也没有太过计较。不过如今想来，她应该是早就已经去世了吧！大抵，便是她身边那乔觉的徒儿帮衬着她支撑到了这里吧！”
◇
半晌，待得菩提也自觉没趣之时，那玉玲儿随即便只轻然开口：“既然你最得意的女弟子都也已经死了，那我想来也没什么好和你争的了。我现在就去解开馨儿的封印。到时候，看她是要跟着我一起去浪迹天涯，还是留在这山上为她姐姐祈福，就都看她自己的意思了。”
“那，冰洋呢？”菩提略微有些担心地问。
“怎么？”
“那孩子——”菩提稍只顿了一声，“他和你有杀父之仇。难道，你还是要抽出他的魂魄，去改变他的记忆么……”
然，正待那玉玲儿有所忖思之际，那山间小径上终是响起了一个急促的声音：“师傅！不好了！”是菩提的徒儿，海宁。不过，他现在应该在看护着冰洋才对呀！
“什么事。”
“那个——”海宁但只微然地看了玉玲儿一眼，有些怯生道：“冰洋师兄……打伤我跑下山了。”
“什么？”菩提稍有怒意，正待厉声发作之际，却只听得那身边女姬轻声一叹——
“那你没事吧？”
“我没事。”
“既然你没事，那就不管他了。”玉玲儿终是有些不甘心地叹了口气，“既然他非要认定我是他的仇人，那就由着他去吧。他若是要想杀了我，那便只随他吧——只要他有那个本事，他随时可以来取走我的性命。反正，我是无所谓的了。”
“要想杀了你——”菩提一边说道，一边却是示意海宁离去。“谈何容易！他就算是修习十辈子，都断不会是你的对手。再者，你可是连师傅都能杀的人！有什么人，能被你看在眼里？”
然，玉玲儿却是无奈叹道：“她变成了邪灵，我有什么办法！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免了吧！从今天起，我再也不想从你手上抢夺什么虚无的名头了。所以，你也不需要想着说要为了师傅报仇之类的话——她若是当真拿我当徒弟，就不会一直以来都想要杀了我了！”
“你说什么？”菩提却是一脸震惊，却又完全不敢相信，“师傅为什么要杀你？她又没有什么必要的理由！”
“我也不懂。”玉玲儿终是惆怅地摇了摇头，“我一直都以为师傅是刻意对我要求太过严苛了一些。但是，在我杀死她的那一天，她亲口承认，说她一直以来都想杀死我。”
“怎么会……”菩提的心终是寒凉到了极点：若是师姐所说属实，那自己这么多年的修行，又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去杀人，去杀自己最亲的人吗？
转过身，玉玲儿但只轻声叹了口气，缓声道：“你也别太在意了。师傅是师傅，我是我，你是你。如果你太在意师傅的为人，怕她教给你的都是十恶不赦的杀人手段——那么，我只能劝你一句：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如果你认为师傅教给你了什么，你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同样，我也不可能因为她教会了我杀戮，我就永远都要杀人，一直下去。所以，你明白了吗——”
她微然地瞟了菩提一眼，却只看见那个仙风道骨衣袂翩翩的人脸上但只画满了狐疑和不自信，心中不免只叹了口气，摇起了头：师弟，你，真的，可是及不上乔觉万分之一的啊！
末了，玉玲儿终是缓缓起步，踏上栈道，前往那封印着兰馨儿的“落定”山头——那是这方外仙山如四根手指直竖起来的最后一指峰上。然，这对道有所领悟心得的女姬却终是无情地丢下了她的师弟——
暖风吹拂。这座最接近漫天神佛的仙山上，那一直追寻着道义，势要得道成仙的人却终是那般寂寞难堪地留在原地。而那九天浮云之上，又可曾当真留有他的一席之地？寂寞的天空里，万朵白云轻浮，又可曾带着他的理想，转告诸天神祇？
爱情，金钱，权势，地位，自己不是早就都放弃了么？那为什么自己却还是无法飞升于九天封神？这一切，到底，都是源于何种因由呢？
“难道，时至今日，上天神佛依旧还在考验着菩提的诚心吗？”
◇
风，寂寞。
云，寂寞。
心，寂寞……
而在他的心里，留下的，承载的，除了悲伤、绝望，还有什么？
难道，还要我再修行两千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