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不定会拿这个来奚落你，孩子。”埃克特爵士喃喃自语：“但还好你不需要在这里呆太久。”
“为什么？”尽管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高文还是问了出来。在面对不少问题时，埃克特爵士的回答远比尤瑟王更加笃定，也许臣子看待君主的方式与君主看待自己的方式并不相同，前者会更加直观，后者往往会陷入逃避与混乱而不自知。
“国王想要每年三百英镑的特权税金，他对此势在必得。你应该不知道，就在你来的路上，御前会议通过了提高城镇包税税额的议案，不少城市，比如说可怜的罗彻斯特，它的包税额增长了八倍，因为国王突然发觉他之前收得太少了。”*（1）
包税（farm），一笔每年由城镇定期支付的固定款项，主要包括通行税、不动产租金和法庭收益等，在弥迦勒节前上交至财务署。
“罗彻斯特之前的包税额是多少？”
“五英镑。”埃克特爵士回答。
那确实少的可怜，高文无语了，不过考虑到上一次定包税额还是二十年前，比起现在的镇子，当时的罗彻斯特应当同一个小村庄差不多。在当时还合理的包税额，如今已经不再应当适用了。
在近些年，王室每年光是从英格兰的三十七座城镇，就能征收近千英磅包税，经过此番税额调整，再加上不断增加的城镇数量，最终征收上来的金额将会是极为可观的，即使其中相当大一部分钱都将被投入苏格兰战场燃烧。
“对伦敦目前有增税计划吗？”高文问，他还是在思考往白塔卫城画政治涂鸦究竟是突发情况，还是伦敦人的天性本就如此。如果有任何被视为妨碍市民生活的政策即将施行，他们反应激烈也是正常的。
“没有，国王想要的仅仅是特权税金罢了。”埃克特爵士摇了摇头，他沉默了，似乎还有话想问，高文安静地等待着他开口。
“尽管国王很相信你的能力，他告诉我你一定能胜任市长一职。请不要介意我的怀疑，毕竟伦敦市长一职非常特殊而繁琐，相信你也清楚你的职责——你将会是法官、监察者、治安维护者、庆典举办者，虽然同处一个王国，伦敦的法律与威尔士的法律有太多的不同……”
他的眼睛半闭着，像是在思考应该怎么说：“我听说你们极其重视誓言断讼，甚至将它放置于比证据还要重要的位置。”
这话说的没错，毕竟威尔士法律根植于誓言断讼与血钱体制，在这个社会中，威尔士人以共誓者的诺言为准绳，将人命标价，以“血钱”偿还命债，在某些地区与时间甚至不对谋杀等重罪设立罚金以外的刑罚，并视之为解决家族矛盾，终止无休止复仇的最佳方式。
高文回忆起威尔士法律中的繁琐条文，确有多部法典存在，可各地习惯不同，适用的法律不同，执行的力度也不同。比如说给睫毛标价的条文，当个笑话听听也就算了。*（2）
这些法典之间条文相互冲突，甚至自相矛盾，各地通常只会采纳其中部分，并辅以，或者用以辅助当地的习惯法以及成文规章。
“尽管《赛诺格之书》宣称’证据不能压倒规辞’，其实在威尔士法律中，誓言断讼受到不少限制，例如针对重罪形案与涉及土地诉讼，有时候要求有数以百计的共誓者，对共誓者资格甄选同样严格。”
比如说，对于残杀与毒杀，法典要求六百共誓人。这么多年来，他还真没有听过有人纠集数百人为自己立誓的情况，这也是为什么在邓尼斯主教与哈克的案件中，并没有采用共誓的作法，而是退一步运用证人证言作无罪辩护。
在英格兰的世俗法中，誓言断讼已无立锥之地，仅能作为证据不足时的最后选择。*（3）毕竟人人都听过奥特拉西亚公爵马丁的悲剧——他被勃艮第的埃布罗因击败后，由两位携带圣物箱的主教立誓诱骗，自愿走出城堡，最终为仇敌控制。神判和司法决斗很大程度上取代了它，虽然在高文看来，前两者同样愚蠢。
而在教会法中，滥用的誓言无疑为渎职与贿赂提供土壤，在誓言断讼的公正性遭受数次事实质疑后，就连最虔诚修士也不再愿轻信。
高文理解为什么埃克特爵士会提出这个问题，他同时也是对高文的就职资质进行考核，毕竟就像埃克特爵士说的那样，伦敦人，甚至是英格兰人对威尔士人存在偏见，缺乏有效沟通很显然加剧了民族之间的阻隔。
虽然他已经到达伦敦，并由尤瑟王亲自任命，即使埃克特爵士再不满，也只能耐心帮助。
“我会学习伦敦的法律并以此断案，而不是沿用在威尔士的经验。”高文保证道。
埃克特爵士眉头舒展了，看起来对他的谦虚态度颇为满意。
“你必须做好准备，毕竟伦敦的法律已经繁琐到连渔网网眼大小都被规定……”埃克特爵士喃喃自语道，长时间的工作与谈话已经使他疲惫了：“我并不能每一条都记住，甚至连他们的位置，以及是否存在都会遗忘，像律师公会的新手学徒一样，没做好准备，还需要在法庭上搬书现翻。”
他耸了耸肩，这种情况有些尴尬，可确实是被允许，甚至是常见的。
“我希望你能做的比我好。不同于乡下最重视的土地诉讼，无数商人来往于伦敦，他们与外国人发生商业争执，于自己人也是。”
看埃克特爵士的神情，高文知道自己只能夜以继日地补习伦敦商事法律了，它并不是全无益处的，毕竟格拉摩根目前缺乏的正是这一领域的法律。能否汲取经验，反哺领地暂且不论，目前来看，高文至少要做到不在市民法庭上丢脸。
“对了。”埃克特爵士突然坐正了身子，极为认真地问：“你认为伦敦目前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如果不按他自己的想法，高文脑海里首先浮现的是尤瑟王提出的需求，即伦敦的稳定，但伦敦具体不稳定哪，又因何不稳定，高文并不清楚。
他思量了一下，决定根据自己的心意回答。
“卫生，无论是水源还是居住环境，伦敦都相当糟糕。”
伦敦的水源大部分来自泰晤士河，可它的河水早已被污染，伦敦人往里面倾倒所有他们不想要的东西——粪便、牲畜的尸体、无处堆砌的杂物、日常生活中生产的垃圾……
伦敦法律早已规定居民与捡拾粪便的工人必须保证水沟清洁，但这在现实中却没能做到。甚至连夜间倾倒粪便的规章都被无视，对街道中经过的居民应负的提醒义务全看心情，粪便当头浇下的情况也时有发生。
旱厕存在，却供不应求，距离某些街区过远，而被怠惰的居民无视。
高文一点一点分析了，埃克特爵士一直安静倾听着。
“你会想要改变它吗？”他问道。
“不一定。”所有人都会想方设法让事情发展走入预想的轨道，但投入与回报是需要被衡量的。
“就像身处于一条脏污的街道，最开始有少许道德高尚的人存在，愿意遵守法律前往公厕倾倒夜壶。久而久之，他们也会放弃这一做法，因为这努力不过是杯水车薪，阻止不了家门每日为邻居浇下的秽物填满。”
听了他的回答，埃克特爵士大笑出声。
“我开始理解为什么国王如此喜爱你了，如此年轻，还能不为好高骛远所累，这实在是一件好事。”他说着，又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国王在意自己的御前会议不会添上难以控制的新成员，我在意伦敦的大小事务是否能被及时完成，还会有无数人试图给你提出更多的要求，你需要做到的是接纳与平衡，这是最基础的，或许你恰恰精于此道。”
“我必须得把伦敦目前最紧迫的问题告诉你了，因为从明天开始，你就得上任。你的日程会被排得很满，必须与市政官员，与市政委员会还有法庭的人见面，将会有各种行会的人来打扰你……这些都是正常时期一个市长应当承担的日常工作。”
“而现在，骚乱与恐慌正在伦敦市民中扩散，它似乎是不能阻止的。”埃克特爵士揉了揉太阳穴，缓慢地说：“在近一个半月内，已经有十七人莫名被谋杀，他们身份各异，比起之间似乎并无联系，尸体消失不见，头颅却被割下，扔在家门或者堂区街道。”
“每一个人都在担心，他们会成为下一个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