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约翰娜家里等到日暮黄昏，特里斯坦才好不容易听到一阵略有些急促的敲门声。
约翰娜拉开门，特里斯坦也跟了上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个枯瘦中年男子，满头灰发，面颊高高肿起，脸上分布着暗淡的斑点，他的手被另一个长发男人拉着，正在说些什么。
年轻妇人亲亲热热地扑上去，喊他父亲。而特里斯坦愣住了，这个长发男人不正是当初在法庭上为邓尼斯主教作证的鉴定人吗？
难道说，要为约翰实施开颅手术的是他？
此时，约翰迷惑的视线已经转向特里斯坦，这位管事不明白自己狭小的居所为何一下子涌进来了这么多人，尤其是其中俩人还携带武装。
“你是……？”他吃力地问道，面颊因痛苦而抽搐着，好像是说话间不小心牵扯了什么。
“高文伯爵的医生，这两位是我的学徒。”特里斯坦连忙介绍道：“是……狄奥派我过来探望你的，他听说了你的病情和将要实施手术的讯息，十分担心。”
花田作为狄奥的产业由他直接管理，如果跟这位管事说是高文伯爵派她来的，他肯定不相信，还是再把狄奥搬出来作为借口比较合适。
花水坊和玻璃坊是狄奥的产业，烧砖厂与制糖厂有他的分红，并受委托直接把控造船厂。那狄奥是什么？格拉摩根的寡头？
特里斯坦收回已经不知道窜去哪的想象力，试图专注于当下的情况。他的病人已经浮现出感动的神色，连声道谢。
长发医生面上显露出不满的神色，理所当然，他也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逮到的肥羊会被另一位医生劫了。
“我是弗林特*（1）的道格拉斯，你是谁？”他粗鲁地问道，高文伯爵的医生？开玩笑，为什么高文伯爵要找一个年轻女孩当他的医生，不会又是哪个中邪了的疯婆子吧？
这个年代不是没有女性担任医护职业，但都是为长辈或丈夫打下手。单独从业更是闻所未闻，如果真的出现，也恐怕要被当成女巫处理。
“康沃尔的薇奥拉。”特里斯坦平静地回答，高文叮嘱过她尽量避免透露自己的姓氏，特里斯坦家族不会希望他们中的某个已失去音讯，甚至很可能被认定死亡的成员在外地乱跑。因此特里斯坦的真实身份仅仅在城堡内小范围传播，大部分人只当她又像罗安达骑士那样是高文家族的某个远亲，在格拉摩根寻求庇护。
而今天，特里斯坦为了行医方便仅仅穿着罩衫麻裙，手上的印戒并未佩戴，没人能窥知她的贵族身份。
道格拉斯打量了她一圈，见她衣着整洁，也没闻到农民身上不洗澡的臭味，更加确信她只是某个自由民罢了。
“你可以走了，这里不需要你。回去向你的主人汇报他将会恢复健康吧。”道格拉斯讥诮地说，拽过约翰的手就想往屋内走。
“不，他会死。如果你觉得一具尸体的状态能称得上’健康’的话，你也可以这么说。”
道格拉斯转过头，脸上写满了震惊。
“道格拉斯医生，您真的成功施行过这个手术吗？有任何一例病人从您手上活下来并恢复正常吗？哪怕只有一例，只要您能证明给我看，我现在就离开。”她急切地说，凝视着道格拉斯因上了年纪略有些浑浊的双眼。
中世纪的开颅手术不是没有存活者，只不过这极少数的幸运儿会被取走或者破坏一部分脑组织，不再是正常人罢了。
“你怎么敢？”道格拉斯脸涨得通红，大声呵斥道：“凡人的生与死不过是上帝的恩泽，与我又有和干系？”
“如果你真的要为约翰实施开颅手术，你就是要送他去见死神（the-Death）。”特里斯坦回击道：“你也可以选择现在就让开，我为约翰治疗，看看有没有什么其他方法可以救他。”
可还没等他开口，全程旁观了两位医生争执过程的约翰娜坐不住了，走上前哀求。
“拜托了，医生。”她蹭了一下有些红肿的鼻子，眼眶中依然蓄着泪水：“我们不是不相信您……只是希望我父亲能够活下去罢了，就让薇奥拉替我父亲看看吧。”
道格拉斯还停留在震怒中，但此时特里斯坦的两个学徒也上前了一步——他们体格健壮、沉默寡言，即是见习医生也是半职业军人。以这样一副威胁的姿态看着他，怎能不令道格拉斯害怕？
他咬着牙迟疑了一下，还是退开了。
“你懂什么医术？别到时候又求我回来诊治！”话虽说如此，但道格拉斯人还没走，只是抱着手臂靠着墙根看着，油腻的头发堆在肩上。
特里斯坦没有理会，让约翰娜扶着她父亲坐下，方便观察他的情况。
还没凑近，特里斯坦就感觉自己被一股强烈的臭味击中了，让她控制不住地退开了一小步。从这个角度看，可以瞧见约翰疼得不能完全闭合的嘴中透出一点黑绿。
口臭不是最严重的问题，蛀牙才是。
特里斯坦取出自制口罩带上，又拿出一个镊子，让约翰娜掰开他父亲的嘴，用油灯尽量照着往里看。口腔内部的情况简直能用骇人听闻形容，门牙中央缺失了一块，那一点黑绿正是卡在里面的一缕烂菜叶子。此外还坏了大约三四颗大牙。
特里斯坦当然不是专业的牙科医生，可她也明白约翰牙齿的大概情况——那牙缺了半颗，都已经流酸水了，怎么能不是蛀牙呢？
特里斯坦示意约翰娜可以松开钳制了，有些话要问她的父亲。
“你头痛多久了？”
“半年。”
“当你感到头痛时，具体是哪部分疼？”
“整个头。”约翰艰难又信誓旦旦地说。
“那牙呢？”
“也疼。”
整个头都痛的话……如果往坏里想的话还是有很多可能的。但假若只是牙痛引发的头痛呢？
牙痛引起头痛是牙髓炎的常见症状。牙髓在密封的牙髓腔里，一般不会受到细菌感染，但当牙齿因龋齿有洞，而洞太深时，外部细菌就会入侵到牙髓腔感染牙齿。
不管是真头痛还是牙痛引发的头痛，至少得先帮他把牙医了。
牙髓炎一般采用根管治疗，可中世纪没这技术。特里斯坦只能很干脆地采用根管治疗失败后的最后一招——拔牙了。
“你的头痛可能是牙痛引起的，就算不是，把你的坏牙拔了也能缓解痛苦，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特里斯坦问约翰。
“头痛怎么可能是牙痛引起的，他们都不在一个地方。”刚刚还安静如鸡的道格拉斯又开始嘲讽了：“约翰的牙我也看过，十个人里有八个人的牙都长这样，你是以为人人都像贵族老爷那样，能用软刷、软布与乳香*（2）清洁口腔？”
特里斯坦略微沉默了几秒，其实她也属于这些能够刷牙的特权阶级中的一员。
“其实如果你的牙齿也有问题，我可以试试帮着诊治。”特里斯坦真诚地回应道，对方却给了她一个黑脸。
并没有理会聒噪的道格拉斯，特里斯坦询问起了约翰的意见，毕竟患者愿不愿意接受治疗由他本人决定。
“你需要拔掉我几颗牙？”
“至少两颗。”那是只剩下一半的牙齿，已经摇摇欲坠了，自然要取掉。“剩下的我需要试一下能不能刮掉蛀的部分，再用树脂填补，也许能这些牙重新派上用场。”
又或许，树脂刚填上就掉了，毕竟她不是专业的牙科医生嘛。
“那拔的过程痛苦吗？”约翰娜忍不住插话。
“很痛，但是至少比往头骨钻洞好多了。”不管刮掉损坏部分还是拔牙，都会牵扯到敏感的牙神经。想到这里，特里斯坦问道：“你父亲现在能吃东西吗？”
“只能吃煮得细碎的粥，而且一般吃小半碗就没胃口了。”约翰娜回忆说，眼眶又开始发红。
也难怪他如此枯瘦，这手腕都快和特里斯坦自己的一样细了。
“在牙齿拔掉恢复后，你父亲不会像现在一样牙疼，但咀嚼功能是否正常得视他被拔掉牙齿的数目而定。如果烂的牙实在太多，可能还得吃煮得比较稀的食物。”
听到这个回答，约翰娜沉默了，她犹豫着看向了父亲。在这间陋室内，不安与忧虑交织着，没人想要轻易刺破这凝重的气氛。
“你索要多少诊费呢？”约翰终于开口了。
虽然现代牙医收费很贵，但对于可获得酿酒厂分红的特里斯坦来说，钱不是问题。她唯一不免费行医的理由只是担心义诊会令其他以此谋生的医生难做。
“道格拉斯医生的开颅手术向你索取了多少诊费？”
“六先令八便士*（3）”
一听到这个数额，特里斯坦脸色都变了。在来到中世纪的这半年，她对物价水平还是有基本的了解。约翰作为管事已经是自由民中生活还算宽裕的人了，但他年收入应该不过半英镑，所持有的不动产不会超过两英镑的价值。*（4）
一英镑等于二十先令，道格拉斯医生这相当于要拿掉约翰大半年的收入。
“我只收你八便士。”特里斯坦说。
“但是我已经付了两先令给道格拉斯医生作为保证金。”约翰迟疑地说，他女儿也用惊奇的眼神望向他，似乎完全不知道此事。
”如果你要拒绝开颅手术，那么道格拉斯医生应该将保证金返还给你才对。”事实上，道格拉斯也只能收到这两先令了，毕竟进行手术后约翰必死无疑，他的家人又怎肯将剩余的钱支付给他？
一听她这么说，道格拉斯这下坐不住了，整个人看上去忍无可忍。
“康沃尔的薇奥拉，你会为你说出的话负责，我与邓尼斯主教相识，小心上宗教法庭。”他警告，更多的是在恐吓特里斯坦：“开颅手术是教会允许的救治方式，信上帝者会得到福音庇佑，头骨愈合；不信上帝者流血致死，罪有因得。”
“如果你想要继续质疑教会的话，你可以试试。”他咧嘴笑了起来，有些阴森的意味。
“谁质疑教会了？”
突然，刚刚没有关严的门吱呀一声开了，猩红的丝绒袍角映入眼帘。
是狄奥，他独身一人抱臂站着，从他将重心向右脚偏移的行径来看，应该站在那儿听了有好一会儿了。
注释：（1）弗林特：威尔士城市名，属于弗林特郡。
（2）乳香：乳香树皮渗出的树脂，可咀嚼，据说有柑橘味。
（3）六先令八便士：徐浩-中国人民大学《中世纪欧洲中产阶级的收入与消费水平初探》中写到理查德二世（1372-1399）对小商人和富裕工匠以及候补骑士征收的人头税。
（4）数据来源同样为（3）所提及的论文：1301年，科尔切斯特纳税记录，60%的人动产不足1英镑，19%的人动产为1-2英镑，更早的记录查不到。考虑到本位背景9-11世纪，而14世纪生产力明显发展了，作者据此进行了数据编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