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代，特里斯坦不是没有旁听过庭审，但也仅限民事庭审，她舅舅曾经被卷入一桩与房屋合同有关的纠纷。现在来了中世纪，自然是看什么都觉得新奇，无论是什么都想去旁观，更何况她隐隐觉得可能需要她作为鉴定人作证。
相比现代的庭审，中世纪庭审自然简陋不少。高文见所有人来齐了，也就宣布开庭。
首先由邓尼斯主教就那天的情况作出陈述。即使头脑比较昏沉，见了在被告席上的哈克管事，他仍是一副又惊又怒的表情，几乎是厉声呵斥了起来，把那位可怜的管事吓得瑟瑟发抖。高文任由他将长篇大论进行下去，公共律师科林.罗素奋笔疾书。
甚至在他说完后，高文还耐心询问邓尼斯主教是否有要补充的，邓尼斯主教又用他饱受教育的优美言辞形容哈克管事是如何凶恶野蛮，以下犯上，这才心满意足地闭了嘴。
“对邓尼斯主教的陈述，辩护人是否有异议？”
“是的，我有。”科林.罗素站了起来，看着略显局促。“我曾跟随高文伯爵询问邓尼斯主教事发经过，加上刚刚邓尼斯主教的陈述，一共有三次询问，其中有四个矛盾点，其中有记录为证，高文伯爵作为证人。”他扬了扬手中的羊皮纸，展示给所有人看。
邓尼斯主教的原本困倦的神色一下就变了，他坐直身子，但又因为疼痛难以开口。如果不是为了让这冒犯他的管事受到惩罚，主教并不乐意以重伤未愈，左腿还被结结实实地绑着的窘态出现在公众面前。
“第一个矛盾点是，巴里的哈克究竟打了邓尼斯主教几次？在前两次询问中，邓尼斯主教均表示哈克只踹了他一脚，但我们可以听见他刚刚说哈克在他倒地后补上了一脚，这是第二次击打。”
“在第二次问询中，邓尼斯主教说哈克疑似碰到了他的肩膀，然后以脚踹击，但在其他两次问询中，他都没有这样的表述。”
邓尼斯主教立即开口呵斥，但被高文阻止了。
“主教，请让辩护人说完，这是庭审流程。”
邓尼斯主教这才不甘地靠回了椅背，又因动作过大引发了疼痛，面部有轻微的扭曲。
他在这样剧烈乱动，很可能骨头无法复位，特里斯坦想。但她之前已经托其他医生劝告过邓尼斯主教所有禁忌事项了，主教遵守与否不由她决定。
“然后，第三个矛盾点，邓尼斯主教在受伤后清醒与否？在刚刚的陈述中，邓尼斯主教并没有提及自己受伤后的状态。但在第一次问询中，邓尼斯主教说自己意识非常清醒，看到了哈克管事的动作，而时隔不久后的第二次问询，他又表示自己几乎’疼得昏死过去’。”科林.罗素翻出记载邓尼斯主教言语的羊皮纸，将原话读了出来：“在高文伯爵的再三追问下，他说自己记不清了。关于邓尼斯主教受伤后的状态，他这两次陈述是完全矛盾的。”
邓尼斯主教的手不由自主地紧紧抠住了扶手，木刺扎进他指尖，是一阵钻心的疼。他当时喝了酒，困得很，只想早点休息而不是被高文一遍又一遍地问询，这才敷衍了事，却没想到所说的一切都成了呈堂证供。受到良好教育的邓尼斯听到自己未经雕琢的言辞就这么被律师抖出，窘迫地恨不得立刻晕倒。
“最后，邓尼斯主教一口咬定说，他的腿伤是由于哈克管事的踢踹所致，但请仔细思考一下，如果主教骨折因外力所致，为什么皮肤没有任何破损？从常理上说，一股力量作用在皮肤上，如果真的强大到能使骨头破裂乃至扭转错位，为什么却没能伤及表皮？”
难不成是隔山打牛？特里斯坦在心里憋笑，自动自觉地把剩下的这半句话接了下去。
此时，法庭内已经想起一阵窃窃私语。旁听者自然没有资格发言，中世纪的法庭也不像后世欧美国家那样拥有陪审团，可以说是全凭领主本人决断，但这不能阻止平民私下嘀咕。
特里斯坦甚至听见前排的人讨论起自己亲戚受伤的案例，似乎这能佐证科林.罗素的说法似的。
邓尼斯主教的脸一阵青一阵红，当时他当然没看清管事的动作，只是觉得不知为何没站稳，随后左小腿一阵剧痛，突然就承受不住倒下了。可这是他身为神职人员的尊严，从他口中说出的话，难道还有假不成？如果没有外力作用，难道他自己还能受伤不成？
如果说，事到如今他还不清楚高文在偏袒这位管事，邓尼斯主教也算白活这么多年。
当初科林.罗素跟随高文进入他的卧室时，高文介绍他是自己秘书，托马斯骑士的远房侄子，拥有贵族血脉，邓尼斯主教这才点了头，允许他旁听。看到他在一旁记录时，主教本觉得不妥，但由于酒精作用，再加上高文的糖衣炮弹，也就没有开口。
更让他放心的是，高文特意为他从伦敦请了一位律师——布莱恩.里斯，虽然年轻，但是他为多位贵族服务过，有口皆碑。在之后的多次交谈中，邓尼斯主教也不得不对这位经验丰富、谈吐风趣优雅的律师放下戒心。
可就在刚刚的法庭上，他眼睁睁地看见“高文伯爵的秘书”成为了哈克的代理人，还拿出了高文从他口中套的话作为供词，高文究竟是在偏袒哪方，他怎能不明白？
邓尼斯主教转头看向站在身边的律师，他依然镇定自若，甚至给予了他一个安抚一般的微笑。邓尼斯主教不是没有借助人脉写信调查过这位律师，他知道里斯是兰开夏伯爵高贵的私生子，和伦敦权贵圈多有牵扯。但至少在明面上，他与高文毫无关系，与和高文亲近的王室也不曾有过接触。但如果，布莱恩.里斯也是高文的人，他又该如何？
想到这里，邓尼斯主教冷汗都要冒出来了。
“我相信各位都可以看到，在座的只有一位邓尼斯主教，并非四个。如果每一种陈述都能确保属实的话，这里面又有几种说法呢？”
“如果对于这样的陈述，你们认为能够认定客观事实的话，请问哪一种陈述是真实的呢？对于这样的陈述意见，如果能够采信，我认为这个案件是毫无客观性，公正性可言的。”
科林.罗素坐下了，以示他的发言完毕。
“邓尼斯主教。”高文开口了：“对于刚刚罗素律师提出的问题，您前后说的话互不相同，请问有没有这个情况？”
“是的，但是……”邓尼斯主教急了，但却无法辩解。
“高文伯爵。”布莱恩.里斯突然说道：“我认为邓尼斯主教前后矛盾事出有因，在一个人遭到重击，疼痛难忍的情况下，他自己也无法判定自己是否清醒，言语间前后矛盾实属正常，并非有意为之。”
“那你觉得是否应该采信邓尼斯主教的证词？”高文饶有兴致地问布莱恩.里斯。
“这是您要决断的事务，伯爵。”布莱恩.里斯把这个皮球轻轻踢了回去：“我只是想说明，邓尼斯主教的品行依然是无可指摘的。”
特里斯坦听见狄奥轻笑了一声，这时候，他的蜡板已经有一小半被填满。她好奇地越过狄奥肩头去看，但上面书写的并非拉丁字母，考虑到狄奥所属的民族，应该是希腊语。
“您觉得伯爵会采信邓尼斯主教的供词吗？”特里斯坦忍不住搭话。
“除非他脑子抽了。”狄奥又笑了一下，嘴角勾起一个愉快而狡黠的弧度，不知道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