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委琐的中年男人是我今生遇到的第一个和我同样喜爱同性的人。虽然我一直朦朦胧胧地向往着一种来自于男性的爱意，可是当时我仍被大大地震惊了，原来这一切是那么毫无美感和令人厌憎的。我当然不可能预知十年后的我，将会在内心不可遏制的欲望驱使下，再次涉入那个不见阳光的角落，一个肉yu的王国。可是现在我不可避免地将这个深夜涉险的经历和我纯洁而鲜嫩的初恋联系起来，一切都开始蒙上可疑的阴影，我变得疑神疑鬼起来。和罗宁相处的时候，不管怎么努力，我再也找不到原先那种清新而自如的感觉了。刚刚发育的时候，我曾饱尝身心分裂的痛苦和迷惘。可是现在，我紊乱得更加厉害。不成熟的爱带来的种种困扰和来自于自我认知错位所产生的迷乱，惊涛骇浪般冲击着我脆弱的身心。有时候简直象陷入了深深的海底，周围黑影憧憧，寂无人声，无边的孤寂和惶恐，只有内心狂乱的波动应和着永不停息的潮声。我饭量锐减，夜来无眠，人一下子瘦了下来，但精神却出奇地亢奋，身体能量的迅速消耗使我有一种慢慢燃烧的感觉。
罗宁却显然没有和我同样的困扰。他仍然一下了课就坐过来和我兴致很高地说说笑笑，而放了学，他也一定会推着自行车站在教学楼前等我一起回家。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简直恨不得向全世界展示我们的情谊似的。这种从容和自然的态度一度鼓舞了我，使我觉得自己有些庸人自扰。他是个正常的男孩子，而我只不过是一个被错误地划分到男性行列中的女孩子。我浪漫地把自己设想为童话中被巫术锁闭在冰层里的公主，而罗宁当然就是注定将我破冰救出的骑士。我们互相欣赏和喜爱对方，这一切并没有什么不对头的！我觉得自己终于被拯救了！
可是，不幸的是，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却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我惊奇地发现，我们的行踪开始受到大家的关注，已经有人投来了怀疑和鄙夷的目光。有时候我们坐在一起，偶一回头，就会发现很多人在注视着我们。女孩子交头接耳，时不时发出一阵含义不明的笑声，让人听了好不自在。更尴尬的是，下了课我们出去走走，回来时一进教室，不知道谁发出了提请注意的一声怪叫，原先吵闹得一塌糊涂的教室眨眼间就变得鸦雀无声。在一片让人一下子连路都不会走的静寂中，我们如同芒刺在背地走向各自的座位。这一切是每一颗还能够称为年少无邪的心都难以承受的重荷。这下子就连罗宁也不能够等闲视之了。他本来是个阳光般明朗的男孩子，在他的世界里从来没有阴郁和龌龊的东西。如果硬是要把这一切归结为不可告人的羞耻的话，那么可以这样说，他只不过是在青春期特有的热情与冲动的误导下，为自己的激情暂时选择了一个错误的流向而已。所以，对于这始料未及的情况，他看起来比我更加矛盾和困惑。可爱又可怜的罗宁，他心里承受的一定比我更多，他不知所措了！
他开始躲避我了。不再找我说话，不再等我回家。每一次视线无意中在空气中相遇，他总是慌忙垂下眼帘。就是在走廊上不期而遇，即便是很平常的两句话，他也左顾右盼得活象个负案在逃的抢劫犯。他成了一个我熟悉的陌生人。我不明白我们这是怎么了，难道往日那些难以忘怀的日子都只不过是一个美好而温馨的幻觉吗？我象所有动了真感情的人一样，感觉系统一片混乱。饭吃不下，觉睡不好，情绪杂然纷乱、瞬息万变。我理不清自己了，一会儿沉迷于自造的幻像中，一会儿又猛醒过来，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荒谬透顶，简直是在自取其辱。这种大起大落的情绪转换让我心力交瘁，迷乱到了极点。可是，最让我痛苦不堪的是，我发现我已经离不开罗宁了。一想到他再也不会逗我笑、对我好，象过去那样待我了，我的心就象被剜去了似的空落得没有一点依凭。不行，我一定要问他为什么这样对我！
终于有一天，放学的时候，我拦住了最近总是躲着我的罗宁。我说我有件事要和你说。他又不自觉地向四周看了看，然后低着头说，我还有事，明天再说好吗？我坚持说，我不会浪费你很长时间的。他沉吟了一下，那好吧，我们去楼顶天台上去说吧！
那天的一切，场景、天气和气味，甚至空气中回旋的尘埃，我都没有忘记，也忘不了。当然还有他的表情和声音。开始我们都想不出什么话来说，或者是心里有话却难以出口。后来还是他先开了口，他说我们以后就象普通同学那样来往吧。他的语气很平淡，而且也绝没有伤我的意思。可我还是觉得很震惊，我已经为他想象了种种解释的理由，但惟独从来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他讨厌我了吗？我马上追问他为什么要这样说，我说我们并没有做什么坏事呀！罗宁在字斟句酌，我们是没有做什么坏事，可是我们毕竟都是男孩子，别人都在说咱们的闲话呢！
我无言以对。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比一对初恋的少年男女要敏感得多。这是一个语言上的雷区，我们从来都不敢正视它，更不要说去触碰了。可是现在我再也忍不住了，我觉得自己活得太虚假了，真实的那个自我象个闷在厚重蛋壳里的鸡雏，它拼命地又撞又啄，却始终无法破壳而出，它简直要憋死了！我突然很想把一切都说出来，说给这个我觉得能够懂我的男孩子听。我觉得如果再不说以后就没有机会了。于是，我说了，我真的说了，把一切都说出来了。
我永远也忘不了罗宁当时的表情。他的嘴张得那么圆，眼睛瞪得那么大，他让我觉得，自己突然成了一个降落凡尘的穿着厚重太空服的天外来客。罗宁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他甚至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然后他嗫嚅着说，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从来也没把你当成个女孩子，我只是觉得你好象很忧伤，很孤独，我只不过很想让你和我们大家一样快乐。而且，不得不承认，你看的书很多，也很有才华，跟你在一起，我也很……可是，我还是把你当成一个男孩子来看待的，真的。其实，做一个男孩子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啊，顶天立地，哪里都能去，还可以做出一番事业来。我觉得你不应该认为自己是个女孩子，这样的想法是不健康的。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一定尽量帮助你把这个不现实的倾向努力纠正过来……
够了，我再也不想也不能够再听不下去了，我觉得哪怕再呆一分钟对我来说都是难以忍受的折磨。我窘迫得无地自容，我甚至都不敢抬头看他一眼，就匆匆找了个借口低头跑下楼去。原来他并没有而且从来没有认同内心那个真正的我，当然更谈不上欣赏和爱恋了。原来这一切都是我用不切实际的幻想自造的水晶宫，可是它现在被唏哩哗啦地砸了个粉碎。想起过去那些痴恋的眼神和柔情的示意，我羞惭得好象身体突然涨大了一样。原来他从来也没有把我看做一个女孩子，一次也没有。那个邪恶的夜晚又回来了，半秃顶的中年男人，他的口水沾在皮肤上那种令人恶心的触感……
那天我一直在河边站到很晚才回家。那条穿城而过的河流，多少次在天台上，我和罗宁伏在防护栏上，望着它在远方高高低低的建筑物之间静静流过。它依然一如既往地流动着，亘古不变的运动，从遥远的历史深处流过来，又向烟云苍茫的未知流去。暮色已经一点点地堆积起来，而对岸的建筑物也一点点地亮起了灯火。河风吹过来，我打了个哆嗦，赤裸的双臂泛起了凛凛寒意。这时我才觉得又冷又饿，激烈的情绪耗尽了我所有的能量，我已经筋疲力尽了，我想回家。但一想到回家后必须在父母关切的目光中面对的那个紊乱和迷狂的自己，我又觉得留在这里虽然冷和饿，但起码不用劳心费神地去遮掩自己的伤口。戏我已经演够了，再也不想去扮演那个虚假的角色。可是，我怎么才能够找到那个真正的自我，我该怎么办，谁能告诉我呢？
无论是什么经验，人生的第一次都是弥足珍贵和难以忘怀的。难怪有人说初恋之所以具有无可比拟的美感，就在于它似乎注定了的失败和创痛。就好象花朵含苞欲放，但却被突然折断，它就再也不会凋谢了，永远是记忆中永恒的美。这个观点也许是从艺术的审美角度来讲的，可是有谁知道那骤然断裂的伤痛，在当时却是那么痛彻心肺和刻骨铭心呢？如果我的初恋只不过是一场美丽而虚幻的错觉的话，那么还是让我收回怯怯初探的爱的触角，然后让这一点幽微的光热，永远地温暖我年轻的心怀吧。我好象一下子明白了很多道理，虽然还不敢说是真正的成熟，但是我觉得自己毕竟由此获得了一份成长的礼物。我初恋的情人罗宁，我感谢你。是你让一颗少年的心，从此丰盈起来，而不再是一无所有。即使是伤痛，回味起来也甘甜。
那也许就是我严峻的成人仪式。而今生初恋，就象一袭美丽的蝶衣，被轻轻地夹在了岁月的纸页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