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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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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和二年正月十三,滁州府的桂花坊遍扎彩灯,各色竹灯,瓜灯,琉璃灯,布等,绸灯结成一片灯海,流光溢彩。从附近县镇过来的小贩将货物摆出来,让客人挑拣,五湖四海的青丸,荪汤,鱼打面等在长守大街上摆出条长龙,还有卖花女穿梭其中,将在火窑边上辛辛苦苦培植数月的花朵拿出来叫卖,在伴着坊市边上金鳞河中传来的歌姬乐声,此时的滁州府俨然一片盛世景象。

孙青芜倚在门边看了一会儿门外热热闹闹的景象,被从屋中摇摇摆摆奔出来的敦哥儿抱住腿。

敦哥儿胖乎乎的手上捏着块今日孙青芜从戴家带回的红豆糕,见孙青芜蹲下身,就笑嘻嘻朝她嘴里塞糕点,含含糊糊的喊,“姑姑吃。”

孙青芜抱住敦哥儿,假意咬了一口,然后让敦哥儿自己吃。敦哥儿看小姑姑咬了一口,就将糕点乐呵呵的往口中塞。看他吃下巴上都是点心渣子,孙青芜把人抱起来,一手关了门,往屋中走。

孙太夫人一身布衣,正在屋中带着三个儿媳妇与侄儿媳妇收拾饭桌,看到小女儿与幼孙进来,去灶上打了一盆水来给两人擦手洗漱,看到敦哥儿小心翼翼一点点吃着红豆糕的模样,却忍不住泪眼婆娑。

两年前,即便落魄回到关西道老家,依旧不需要这样委屈儿孙。更别提早年老太爷还在的时候,孙家在京城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人家,来往无白丁,交际的都是重臣望族。孙氏没有数百年传承,亦已接连五代人连着为官做宰,老太爷历经三朝,官拜一品大学士,谥号茂忠,门生遍布大燕。

可恨这乱了的天下!

孙太夫人咬牙切切,再看看几个浑身上下一点簪环皆无的儿媳们正在院中水井边上用凉水洗碗筷,只着夹棉的瘦弱身躯冻的瑟瑟发抖,手背上层层开裂,不由背过身抹泪。

“娘……”孙青芜哄了敦哥儿去找其余的侄子们玩耍,走到孙太夫人身边,递了帕子低声劝慰,“娘,您别担心,过了十五戴家就要发赏钱,您和嫂嫂们的女红又好,咱们慢慢来,等天下安定,以哥哥们的本事,定能重将家中振兴起来。”

孙太夫人擦擦眼角,望着幼女懂事的模样,更是难过,“你祖父你爹将你捧在手心里,若他们知道你为了家中去与别人做奴婢,还不怎样心痛,都是娘对不起你!”

与前生的经历比较起来,去做奴婢算什么?

上辈子祖父接到石太傅的死讯后,又眼看朝廷争斗越发激烈,祖父有心无力,在家中心神郁郁,一场风寒,病情每况愈下,很快就去世了。祖父去世后,爹操劳丧事劳累过度,紧跟着病故。大哥遵照祖父和爹的遗言带领愿意跟随的族人迁回河西道守孝。三年后李廷恩起兵造反,一路势如破竹,两年就攻下河南河西河北三道,朝廷所能控制的唯有关中关西关内三道以及后方的宁远等七个府城。

前世在河西道许多望族人家审时度势,决议投效李廷恩,迁往李廷恩治下的陇右道之时,族中三房的几位叔伯是族中仅剩几位还有官职的族人长辈,遵从忠义,力阻族人迁徙,并以除族威胁。大哥虽是宗子,奈何当时尚在病中,又碍于辈分,人微言轻,故而只得留在河西道与剩下的几个家族一起出力守城。等到李廷恩不费吹灰之力占据河西道,选择站在大燕一边的孙氏便有了灭顶之灾。李廷恩治军虽严,不许兵将攻城后扰民滥杀,然而如孙氏这样,被视作乱臣贼子,怎会有人管束?除开少数逃离的零星族人东躲西藏,其余族人尽数关入大牢,日日押至矿山做活。嫂嫂姐妹们许多因容貌被侮辱,为保全名节愤愤自尽。

唯有自己,因被娘狠心用簪子在脸上划了一道伤疤,才保全性命。等到李廷恩攻下京城,鼎定天下,令刑部审核前朝逆臣罪名,孙氏本是诛九族的十恶大罪。不知何故却被李廷恩御笔赦免,十岁以上男丁判了流放,女子没入教坊。然而大哥他们本就重病缠身,纷纷病故。三哥勉强撑了两年再撑不住,将最小的敦哥儿托人送到京城交给自己。自己因脸上有伤,侥幸的保全名节,在教坊中洗衣,接到敦哥儿后费尽心神照顾,想尽法子存钱,要为扔在西海城流放的侄儿们花银子赎罪。哪知蕴哥儿他们早就死在了西海,消息传来,自己再撑不住,眼看五岁的敦哥儿无人照管,家中最后一点血脉都保不住。石太傅的嫡女石琅秩凑业阶约骸j值笔币咽乔辗庖黄饭蛉耍焕钔6魇尤羟捉悖匦9旰罄吹骄┒嫉弥锸系南13暗浇谭弧r蚰晁瓴罹啵钟胱约翰10奚罱唬匆谰纱鹩ψ约旱牧种型泄拢馗缍瘴遄印

亲眼看到敦哥儿的户纸上从官奴变为良民,自己心无所挂闭上双眼,本以为会追随父母兄姐他们于九泉下团聚,哪知竟回到泰和元年的十一月,正是三房与大哥争执是否要南迁陇右道的时候。

家族若南迁,及早进入李廷恩治下,便不会再成为逆臣被清算,一切的灾难都可以终结。为了促使大哥下决心南迁,自己服下烈药,染上伤寒重症。河西道因朝不保夕,难寻良医,更别提天下医药之首的郑氏早已投效李廷恩,河西道中,连买药都不易了。娘见到自己的模样心痛如绞,再看大哥与蕴哥儿亦因小病拖延成了大病,再也忍不住,与三房一番激烈争执。到底自家这一枝才是正经嫡长,族谱族规都在大哥手中,三房以除族要挟能吓到别人,却吓不到娘。娘与三房撕破脸面,孙氏分开两系,一系跟随自家南迁陇右道,一系随着三房留在河西道境内。

天下大乱,孙氏又已衰微,南迁之路并不好走,路上数次被流民流匪冲击,进入陇右道时,携带的金银已十不存一,族人也被冲散的七零八落。陇右道因无数大户人家迁徙来居,房价高昂。女眷们仅剩的钗环首饰都被收拢,几户房头分别在环境最好的桂花坊中买下几个二进的院落比邻而居后便再无余财,昔日分光不在,只能各自想法谋生保全自己。

眼看大哥要寻医问药,蕴哥儿他们要长身子,一家人要吃要穿,身为嫡支,哪怕再艰难,亦不能置追随而来的族人不顾,有几家最艰难只能在乌鸦巷赁房而住的族人要帮扶,十来个老叔公每月要送去一二药钱。娘的首饰当的一干二净,嫂嫂们日夜绣花,几个哥哥出去与人做账房,家中依旧难以为继,自己终于改了心思,决定出去尽一份心力,趁戴家招绣娘的时候去寻了一份差事做。

选择戴家,一是戴家银子给的足,再一个,前生石琅掷刺酵约菏保灯鸸骷摇4骷沂抢钔6鞒そ悖院蟮穆“渤す骼畈荻偶抑旒业囊銮住v旒业拇蠊媚棠碳奕氪骷遥谴骷业奔业拇筇4骷以臼谰恿肽系谰静纳狻@钔6鞣獯蠼螅骷揖涂加腥送鞅本钔6餍吮诮谑だハ侣び衣の鳎骷铱粗新び业奶荆纱啻恿肽锨u铰び摇r蚶钔6髦剩骷以诼び颐南欤置魇巧袒В赐峤坏娜淳闶谴蠹彝濉

天下未定,自己尚不知以后谁家会被清算罪状,而戴家这样的人家,无疑是最安全最稳固的,何况戴家根基浅薄,自己一身绣活戴家的女眷以前见都未见过,在戴家能获得重用,往后若真有事,好歹是条路。

一家人还在一起,哪怕穷苦,靠着齐心,靠着一双手,总能熬出来,这,真的不算是委屈。

“青芜?”孙太夫人眼见女儿半天没说话,不由着急,“是不是在戴家被人欺负,要不……”

“娘,我没事。”孙青芜赶紧收起脑中的联翩回忆,露出个俏皮笑容,“娘,哪有人欺负我。戴家那大夫人喜欢的绣活,我签的又是活契,不会有人为难我的。”

若不是活契,孙太夫人哪怕是死都不肯答应女儿去做绣娘,想到家中眼下的情景,女红最出色的女儿那一份银钱的确要钱,只得压下满肚子话不说,怜惜的摸了摸女儿的面庞道:“早些去歇息罢,只得五日的假,过两日你就要回戴家,明日娘带你去两匹尺头回来做身衣裳。”看了看哪怕女红再好也能看出一再缝补过的衣衫,孙太夫人眼泪差点又压不住。可她更不乐意女儿在家还穿着戴家发给的奴仆装束,便决定哪怕银钱再吃紧,也要给女儿做套好些的新衣裳。

孙青芜本想说不必,只是见到孙太夫人眼圈红红的,就欢欢喜喜的应了,“还是娘疼我,单给我做衣裳。”

孙太夫人在她脸上捏了一把,看她蹦蹦跳跳进屋子,俨然如当初在富贵堆中时一般明丽淘气,心中酸意翻滚,转身进了屋子,靠在床头不住流泪。

第二日一早,孙青芜用过早饭正要与孙太夫人出门,戴家忽来人叫孙青芜赶紧回戴家。

坐在车上的孙青芜听戴家的人和其余绣娘说话。

“西北来了贵人,说是大太太娘家的弟媳。了不得,跟了三十四辆大车,全是高头黑马,二三百个随从又高又壮的护卫跟在马车边上。马房的老安头说养不下那么些马,人还交待这马要□□料,为这个,大太太现叫账房拨一千两银子出来买精料。隔壁叶家巴巴的寻上门,说要开后花园的角门,好让牵马去喂。左面汤家收拾了三十来间大屋,请住不下去的护卫们过去。还有安家,林家这些大户,都送帖子上门说要帮手,百味楼遣了十几个大厨过来,江大管家还把各房小厨房的粗使都要过来了。家里头到处是人,别说是厨房,就是一口井边上都有人守着。”

有绣娘听着啧啧惊呼。

说话那人见状愈发来劲,得意的道:“过两日有宴席,家里头姑娘太太们都张罗打发着要做新衣裳,一匹匹上好的缎子搬出来,花样尺寸都做好,单等你们回去。这回你们可要拿出本事来,要做好这一回,光是赏钱都能叫你们一年吃喝不愁。”

绣娘们听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发亮,却不肯彼此再说话了,各自将手中的针线包捂得紧紧的。

孙青芜一直靠在车厢上假寐,听到这里,立时明白这样大的排场防守,来的人除了是以后的隆安长公主李草儿,不会再有别人。

捏捏身后的包裹,孙青芜心里有些犹豫。她从小最善作画女红,孙太夫人将一手北绣教给她,看女儿青出于蓝,干脆又花重金请了各地的绣娘来教导。集各家所长,加上心思敏慧,她成功的开创出一种独特的四景绣,双面绣中再藏双景。这绣法太过惹眼,她遵从孙太夫人的教导,前世今生都不敢献于人前。如今要抓住机会想法子送一副绣图送给李草儿么?

她改变前生的命运,让家人搬到滁州,可三房还在河西,这是一把悬在头上的利剑。还是等着时局稳定些想法子去石家帮忙说话。石琅质欠窕够岚锩Γ吧抑兄皇6馗缍桓鲂19樱袷酪w〉娜词谴蟾缢钦庑┳衬昴卸 h糇约夯姑挥欣吹眉罢业绞业娜耍易寰鸵驯宦渥铮指萌绾问呛茫恳桓毙逋妓蜕先ィ帜懿荒芴趾媚俏淮抵形氯嵯褪绲穆“渤す鳎渴欠裉炙不兜酱鹩Π锩p踊ぜ胰恕

念头一个个涌上来翻来覆去,孙青芜心中犹如煎锅一样,直到进了戴家的绣房,还有些恍恍惚惚的。

戴大太太身边的韩妈妈亲自过来给绣房送缎子。

“都是上好的锦缎,尤其是这六匹织云锦,你们可得好好裁,要是谁敢使心眼,别以为你们有些是签的活契,主子就拿你们没法子。”韩妈妈刻薄的眉眼吊起来,“出去打听打听,戴家的名头!三日后家中就有场梅花宴,主子们的衣裳哪怕不吃不喝,这几天都得给做出来!”说着缓下神色,“做的好了,讨了主子们的好,赏钱少不了,就是例钱,大太太也发了话,照着三倍赏。好好做活,家里这些日子住着贵人,都安分些,乱走闯出祸来,管你背后站着谁,签了的什么契,大太太有话,一概打死!”

敲打过人,韩妈妈带着人走出去,落针可闻的绣房里才有人敢喘一口粗气。

孙青芜排队领了分到自己手上的锦缎,寻个角落的四角短榻,坐在上面安安静静的做活。

韩妈妈回去跟戴大太太回话,戴大太太忙的焦头烂额,偏还被女儿碧枝歪缠。

戴碧芝抓着戴大太太袖口不撒手,圆团团的脸上满是娇纵,“娘,您开了库房把那匣簪子给我罢。”

“不成。”戴大太太依旧一口拒绝,“告诉你了,这匣簪子是你舅母送给家里几个姑娘的,哪能单给你一个人。”

戴大太太当然也知道那匣簪子好。赤金镂空的簪头上镶着光滑如镜的八瓣莲花,用少见的粉色玉石磨成花瓣,姿态舒展,玉质剔透晶莹,两滴白玉露珠滚在花瓣上,中间金线挑的花蕊上停着个用田黄玉打的活灵活现的蜜蜂。赤金簪身靠近簪头的地方还镶着颗圆滚滚的珍珠。这样一根莲花簪,别说花费的玉石金银,就是这份手艺,亦是价值千金。

一匣莲花簪除了尾部的花纹不同,以各色花朵分别开,其余都是一样。弟媳送的时候,当了人面说是给家里姑娘们戴,七根莲花簪,戴家七个姑娘,个个有份。别看眼下放在库房,不用多久各房就会让人来要,若都给女儿,还不知会出什么风波。

虽说心疼女儿,更心疼那一匣簪子,戴大太太还是下定决心不理会,只道:“娘让人再给你打两套首饰,就用上回你舅舅送来的那块翠玉。”

戴碧芝跺脚,“不成,明明是我舅母,凭什叫碧如她们跟着沾光,连碧溪这个庶出的都跟我一样!”

“胡说什么!”戴大太太心里头是有点不满,可她绝不会得罪弟媳,更不能让女儿去得罪。当即沉下脸教训了碧枝一通。末了看镇住人,又安抚道:“你好好听话,哄你舅母喜欢,还差几根簪子不成?再说了,你舅母不另给了你一套赤金凤尾镯子,你还要如何?”

戴碧芝嘟嘴不服气,手使劲扯着帕子不说话。

见她眼眶红红的,戴大太太心痛的厉害,哄了几句,一忽儿说开库房给她拿最好的缎子多做两套衣裳,一忽儿说给她闺房里添几样陈设,这才将人哄走,有空跟韩妈妈说话。

韩妈妈回报过绣房的事情,劝戴大太太,“太太,不是老奴多话,二姑娘这脾气得收着些了。头几年年纪小不妨事,眼看要说亲,再这样下去如何是好。舅太太是个温柔娴淑的人,只怕不会喜欢二姑娘这样的脾气。”

韩妈妈是奶娘才敢说这话,戴大太太也不怪她,只是一个劲儿叹气,“都是我的错,想着她以前吃过不少委屈。这几年我立起来,才叫她跟着过了好日子,便没多管束她。唉,再瞧瞧罢,眼看这天下就要定了,实在不成,等她嫁出去了我豁出脸面去弟妹给求个情,请个得力的嬷嬷跟着她。有她舅舅在,到时候也没人敢欺负她了。”

这怎么一样?

主子糊涂,下头的嬷嬷就是有千般本事都不成。至于说舅老爷,那毕竟是舅舅,不是亲爹,能撑多久的腰,闹过头,以舅老爷的秉性,亲妹妹亲弟弟还能下狠手呢,况一个外甥女。最要紧的,太太是朱家的大姑娘没错,可是庶出啊,还是外室女所出,与舅老爷本就没几分姐弟情!太太这是被人们这几年的恭维捧糊涂了啊。

韩妈妈心里腹诽,却不敢再说,只能应和两句。

戴成业从外面进来,开口就道:“娘,我跟您要个人。”

戴成业是长孙,跟在戴老太爷身边长大,生的玉郎一般风流,面容说话都像是个纨绔,实则从小办事就老辣稳重。早年戴老太太偏心两个小儿子,全靠戴成业在戴老太爷面前的地位才把长房立起来。故而戴大太太对长子十分喜欢,看戴成业难得开口要人,想到长子并非是个不知轻重沉迷女色的人,并未发怒,只道:“你想要谁,可先得说好,眼下你舅母在呢,分到逸芳院的人你不能要。”

戴成业冠玉一般的脸上笑的有些轻佻,“是咱们家绣房里的绣娘,叫青芜的。”

若是一般的绣娘戴大太太不清楚,要说孙青芜,因她分外好的女红,戴大太太却一下就记起来了,“你要这个丫头。”戴大太太摇头,“不成,这丫头不是咱们家的家生子,签的是活契。这丫头说话行事都不一般,家中以前是有根底的,只怕不会乐意做妾。”

戴成业嗤的一声笑,“如今的天下,破家灭门的都不知有多少。以前是千金贵女又如何,还不是在咱们家做绣娘。既做了奴才,还想挺着那口气不成?”

想到长子想办的事就非要办成,看中的人不管是精明的掌柜管事还是如花似玉的美人,都会想方设法要到手,戴大太太有些头疼,告诫他,“你舅母在呢,不要这会儿使你那霸王脾性。你实在要那丫头,先等一等,娘叫人去她家里打听打听,给你正正经经纳进门。”说着一瞪眼,“不许使那些伎俩,你舅母一贯不喜欢。娘还打算过些日子托你舅母给你寻个好人家的姑娘进门。”

戴成业就笑,“娘这回倒是精明,我的婚事,托给舅母倒是比托给舅舅好。”

戴大太太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

戴成业随手拿起一个桔子在半空中抛着玩,嬉笑道:“娘既这样说,那我就等着,可不能太久。”

戴大太太撵他,“赶紧走,前头许多事候着,倒有心思放在个绣娘身上。”

得了准话,戴成业这才站起身走了。

说是三天后办宴,可接下来的戴家就没断过人。车马从芙蓉坊的北大街一直堵到南大街。直到梅花宴头一日傍晚,一列金甲卫护送一辆四驾沉香乌木车直入戴家,整个北大街五步即一人的被守卫起来,戴家外的喧嚣立时就止住了。

车马劳顿,又连着会人,李草儿靠在榻上小歇了一会儿,听到外面的响动,问边上的蓝嬷嬷,“这是怎么了?”

蓝嬷嬷一脸喜色,服侍李草儿赶紧换衣裳,“太太,大都督到了。”

“廷恩!”李草儿喜出望外,她从沙洲一路赶来,面上说是要给亲家老太太贺寿,实则最要紧的就是想亲自看看胞弟。自那件事的消息传来后,西北知道点内情的都在心中担心,就怕李廷恩心思郁郁有个闪失差错。要知道眼下天下三分,两分握在李廷恩手上,眼看即将改朝换代,李廷恩此时哪怕是有一丁点的疏忽,对天下来说,都不啻灭顶之灾。

奈何事涉儿女之事,谁劝都不好,众人想来想去,想到李草儿是长姐,性情温和,正好戴家又在陇右,有个探访姻亲的由头,不会太过引人注目,这才决定让李草儿亲自赶到滁州,趁李廷恩在陇右的洹州练兵,很快要攻打河西一带,兄妹两人好见一面,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姐弟之间说说话见见面,才能让所有人放心。

“都快两年了,也不知道廷恩到底怎么样。他虚岁都二十五了,至今亲事还没个影。好容易跟杜……”李草儿话到嘴边没说出来,“我晚上一想到就睡不着。”

蓝嬷嬷安慰她,“太□□心,大都督打下这么大片基业,又怎会不将儿孙之事放在心上。大都督心里总有打算的,您甭担心。待会儿见着大都督也别一个劲儿说这事儿才好。”

“唉……”李草儿愁容满面,先前的喜悦恍惚间就不见了,心头满腹愁思压得沉甸甸。

“太太……”蓝嬷嬷想说什么,忽欲言又止。

李草儿从玻璃镜中看见她的神色,就道:“嬷嬷在我面前还要避讳不成,有话就说罢。”

蓝嬷嬷犹豫了会儿,看左右丫鬟站的远,弯腰低声道:“太太,老奴的意思,大都督常年行军,身边就只有从平他们几个一直带在身边的随从,您这回既来了,不如想法子给大都督添几个贴身服侍的丫鬟。有些事情,到底是女儿家心思细些。”

李草儿这些年管家掌事,出入皆富贵,早就不同以往。她立时就明白蓝嬷嬷的意思,吃了一惊,“你是叫我给廷恩安排通房?”

“太太……”蓝嬷嬷知道李家起于寒微,根本没动过这个心思,“大都督的性子,您比老奴更清楚。为难在关口上,眼看一位杜姑娘是不成了,还有一位杜姑娘,磨了这么久水磨工夫,眼看水到渠成的事儿,偏生又……”说到这儿,蓝嬷嬷忍不住叹气,“总不能就一直让大都督这样孤床凉枕的,好歹找两个懂事些的人服侍。实在不成,将来多给些银钱打发就是了。”

李草儿沉吟着没有说话。

蓝嬷嬷知道这是个厚道人,苦口婆心的劝说,“太太也不必觉着就是委屈了谁。说句大实话,先别说大都督是何等的人物,就说眼下外面世情,多少人家卖儿卖女只求一口饱饭吃。若进来的人命好被大都督留下,以后自然不消说,就是被打发出去,一份嫁妆您帮着置备就是了,还能过不上好日子?您又不是欺男霸女强买强卖,您有甚过不去的?”

李草儿脸上有些松动,还是犹豫不定,“可姚家那儿……”说到底姚家才是正经跟廷恩定了亲事的。

蓝嬷嬷睁大眼,“太太,您还想着姚家呢。大都督起兵的时候,姚家可就四处痛骂咱们大都督,说要与李家一刀两断。大都督高义,就是如此一年前还叫人将他们从牢里救出来,结果这些人倒好,半路掉头去了淮扬道,一面跟想都督府里常来常往,一面家里人又不肯认大都督赐的官职,这种人家,怎的还能要?大都督不都说过以后不用走动了。”

“他们下狱,是受了连累。”姚家的事情,李草儿再是大度,心中是膈应的。只是想到姚家大房长子姚凤清现在是儿子的先生,与李廷恩有婚约的姚清词举止得宜,进退有度,又有几分惋惜。她想了想道:“寻个粗俗的,只怕廷恩看不上。寻□□出挑的,怕将来不懂事儿。”就是自己没妾室姨娘的困扰,婆婆却是有的,妯娌们,来往交际的人家都有,不懂事的小妾闹起来,自己这个出嫁的姑奶奶将来可不要意思见弟妹。

蓝嬷嬷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嬷嬷,管教小妾通房自有规矩法度,实在不将这点事放在心上,觉得李草儿想的太多。通房妾室,听话自然好,不听话当家的主母有的是法子管教,大都督又不是个没分寸的人。

不过李草儿说的话也对,本是想李廷恩有人服侍,若不懂事,那可不行。蓝嬷嬷想了想,就道:“自然不能挑没见识光靠一张脸的乡下丫头,就是来历不明的也不能要。老奴的意思,太太不如趁着明日的梅花宴,挑几家门第差不多的闺秀,若有看得上的,就给大都督做个妾室就是了。实在不成,这几年原本许多望族大家都破败了,这些人家的姑娘以前是在锦绣金玉堆中长大,闺训严苛,太太挑两个老实的给大都督,以后就全看大都督会不会抬举了。”蓝嬷嬷说了这一大篇话,见李草儿还有点拿不定主意,干脆加了一句,“太太,老奴说句忌讳的话,待将来大都督登上那位子,后宫三千,当家的主母自要有雅量才行,难不成还能让皇宫都空起来?”

李草儿心中一惊,这回是彻底被蓝嬷嬷说动了,“好,我这回就在陇右挑好了人再回去。也不必再问廷恩的意思,他从来只会心疼别人,体谅别人,别人却不管他的心意。我这大姐,这回给他做主了!”说到后头,李草儿眉宇中就升起一丝怒意。

蓝嬷嬷心头落下一块大石。

她这样劝李草儿帮忙给李廷恩纳妾,自然也有私心。一旦大事定了,李廷恩就是天子。眼下姐弟情深,当然万事不怕。可若有了皇后,皇后地位可在公主之上。弟媳与姑奶奶,能亲如姐妹的没有,互有计较的倒是常态。既如此,不如早早叫太太打发两个人去服侍大都督,大都督是个重情的人,若太太打定主意,大都督不会驳了太太的脸。再有这两个人这时候就跟在大都督身边,将来既便有了正室,真到那一日,在后宫也能捞个高位。也不是要掺和大事,至少后宫有人帮忙说话,不至于叫人一手遮天,让太太连找兄弟诉苦喊冤都来不及。

两人这边说完话,李草儿梳妆打扮停当,去正厅见李廷恩。

李廷恩洗漱过后换了家常的一身银色衣裳,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是袖口袍角等处用银线绣了几丛墨竹。白玉发冠,白玉腰带,白玉葫芦坠,浑身看上去没有一丝杀伐之气,配上俊逸的面容,倒有几分出世欲仙的味道,唯有幽寂的眼神中看向人时,不经意间会透出一股让人胆寒的凛冽。

“廷恩!”李草儿见到这身清淡的装束,眼角一酸,泪水便滚了出来。

“大姐。”李廷恩收敛起眼底的冰冻,噙着温和的笑意亲自上来扶了李草儿坐下,与她寒暄。

“大姐,我好好的,你别哭。”

李草儿用帕子擦泪,“你还叫好好的,上回四虎写信回来还说你背上中了一箭。你……”说着说着心痛的厉害,泪水成串而落。

“早便好了。”李廷恩端枣茶给李草儿喝,“大姐放心罢,郑大夫一直随军照顾我,我手上有上好的药,不过是皮外伤罢了。”

李草儿知道这个弟弟的性情,只能将此事作罢,转而与李廷恩说起家中的事。

“爷好好的,爹娘他们也都好。廷文与廷逸上回还亲自领兵带着人平了个小部落的反叛。回来欢喜的不得了,廷逸缴了个头人的金杯,上头镶的全是指甲盖大的宝石,佑哥儿看了喜欢,吵着要小舅舅送给他,福哥儿安哥儿还有康哥儿看了也要。廷逸胡闹,竟找人把金杯给融了,把宝石全拆下来,做了四个小的,分给他们。”李草儿说的又笑起来,擦擦眼角,“西北眼下没什么战事,廷逸坐不住,一直吵着要来找你,跟在你身边。”

说罢想起什么,李草儿赶紧又道:“对了,三个月前,大伯把天赐送到军中去了。大伯的意思,是想叫天赐入亲卫营,练一段时日的拳脚功夫,将来就给你做掌管近卫的将领。可赵将军不肯收天赐,说天赐要从军,要么就去后卫军中,要么就往天策军中去。大伯叫我问问你,能不能给赵将军说一说。”

眼下镇守西北的是赵德。赵德以前叫长福,是最早跟随在李廷恩身边服侍的小厮。因一身力气出众又忠心耿耿,被李廷恩看重,交给出身斥候的心腹赵安教导,学了一身本事后,追随在李廷恩身边,数度出生入死,一步步成长起来,是李廷恩心腹中的心腹,故此才将镇守西北的军队交给赵德统管。

这样一个人,只会听李廷恩的话,除此以外,别说是李廷恩的大伯,就是李廷恩的亲爹,他照样不假辞色。

李廷恩先前还含笑听李草儿说话,听到此处,就端了茶,一下下别着茶沫。

李草儿见到嘴巴发干,过会儿试探着问,“要不就让天赐在家呆着。”

李廷恩把茶盅放下,淡淡道:“大伯为此事给我写过五封书信,我已告诉过他,天赐没有从军的本事。”

从军,不是件易事。身手,机敏,忠心,胆气,缺一不可,这四样中,李天赐不具备任何一样,如何从军?

若以为入亲卫营就不会有性命之忧,何以自己身边亲卫数度更换?至于天策军,这等时常奔袭最前的军队,李天赐作为长房唯一的儿子,就是长房肯让他去,自己都不会答应。他死了不要紧,到时候吵着要过继可是大事。

沙场征战的岁月日久,杀过的人,经历的事越多,李廷恩心神磨炼的比铁石更硬。他一面重情,一面理智已被打造成柄千锤百炼的剑。此时这点家事连让他为难的资格都没有。

他安慰了李草儿两句,“这事我来料理,天赐若在家呆的闷,我让人给他安排些事做。”若还不喜欢,想掌实权,那就只能让他受些磋磨了。

李草儿自然不会为堂弟为难亲弟弟,闻言并没多问,就试探的问起正事,“廷恩,你和杜姑娘……”

李廷恩怔了怔,眼底飞快的闪过一丝黯然,面上不露痕迹的道:“大姐想必听到许多人传话,其实不过是件小事罢了。”

怎么回是小事呢!

“你和杜姑娘一直都好好的。你不是个会对姑娘家轻易发脾气的人,更别说还是杜姑娘了。还在涠洲城外的帐篷里,外头那么多亲卫将领候着,你就狠狠训斥了杜姑娘。事后杜姑娘连半个时辰都没呆,带着人就从涠洲回来,直到如今还关在家中一步都不肯出门。我们上门去见,她的奶娘辛嬷嬷见了我们也只是掉泪,连娘都亲自去过,她还是什么都不肯说。”李草儿越说越急,横过中间的桌案一把抓住李廷恩的手,“廷恩,你告诉我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辛嬷嬷说她不知道事情,只隐隐约约在帐篷外听到玉华,姐姐的。你说,是不是为了杜玉华?”

李廷恩陷入少见的沉默中,垂下眼眸没有回答。

李草儿按着心口哭起来,“真是冤孽!她怎就不肯放过你。咱们家感念当年她一路陪着你到西北,可这几年,什么该还的也都还了。族里多少人都是死在手上,她手上有几百条咱们族里的人命!连你师母都死在她手上。还有太叔公他们,快两年过去,咱们还不知道这些长辈是死是活,受了什么样的折磨,眼下阖族除了咱们家,都在守孝!咱们留在河南府的亲朋,又有多少人陷在她手上!这都算了。为何就是不肯放过你,杜姑娘跟在你身边这么久,一个娇娇弱弱的姑娘,陪你出生入死,为你打点粮草军务,东奔西走。几次病重差点没连命都搭上。廷恩……”李草儿睁大眼望着胞弟,“你不要忘了当初在族人跟前立的誓,你与杜玉华,绝不能再有纠缠。杜姑娘才是……”

“大姐,我没忘。”李廷恩截断李草儿的话,脸上笑意淡淡,语气温和,唯有眼睛却像是一个深不可见底的黑洞。他温声道:“这些族人,都是因我而丢掉性命,我昔日立下的誓言,必回完成,大姐不必担忧。至于我和紫鸢……”他停了停,才继续道:“她本就体弱,这两年跟着我周转,吃了不少苦头,就让她在西北好好调养身体罢。有些事,往后再说。”

虽说李廷恩自始至终面色如故,可李草儿仍旧能看出那透出来的一点异样。李草儿深知李廷恩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此时能透出这点不寻常,本就说明他心中的难受。

即便为杜紫鸢打抱不平,更有心追问事情真相。但到底更心疼亲弟弟,李草儿不敢再问,擦掉泪换上副喜色,“好,我不问我不问,不说了,咱们姐弟这久没见 面,说说旁的事情。”

一个有心敷衍,一个有心支应,姐弟两人都换上一副笑脸说起旁的事情,屋中的气氛便好了许多。

约莫一个时辰后,戴大太太过来寻李草儿,想问问李廷恩是否乐意跟戴大老爷他们一道用顿晚饭。

戴大太太话说的十分客气,“大都督若来,自然是给老爷天大的恩赏和颜面。若不成,还请弟妹也帮忙在大都督面前说一说,叫老爷成业他们过来给大都督磕个头。”

李草儿进去问过李廷恩。

想到这是李草儿的姻亲,再想戴家有些用处,李廷恩就答应了,“今日先于戴家用,明日再陪大姐清清静静的吃一顿饭。”

姐弟两人去了戴家布置酒席的把翠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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