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艾萨克却还是毫无道理地向自己施与着信任。
安格斯不知道自己的诺言是否可信，也不知道未来究竟会发生什么，然而他还是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我发誓。”
面对着自己这个求死的弟弟，艾萨克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办法来改变他。似乎从安格斯回到小镇之后，艾萨克就一直处在被动的状态之中，他不知道安格斯身上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安格斯做了些什么，他想要帮上什么忙，却始终什么也做不了。有巨大的阴影正在一点一点吞噬掉那个曾经善良无私的年轻医生，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如果他致意要插手安格斯的事情的话，反而会将自己偏执的弟弟逼上一条绝路。
事到如今，艾萨克就只能寄希望于安格斯的判断力了。
“如果你再杀了人，不论是因为什么，我都会把你当做是黑魔法师追捕，”艾萨克恶狠狠地威胁着，心里却在掂量着自己的威胁到现在还有几斤几两，“记住你说的话，我不希望再和你以这样的方式对立了。”
安格斯并没有回答，只是转身，朝着那片废墟的反方向走去。
“莉塔知道是你救了她，”艾萨克在与安格斯擦肩而过的时候，出声说道，“她在找你，我想……你也应该见她一面。”
安格斯觉得自己已经不可能在这座小镇继续待下去了，但如果真的要永远离开这座小镇的话，他会想要见见莉塔。
想要找到莉塔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安格斯很熟悉自己的妹妹，他知道她会待在什么地方。
在家族的庄园之外，有一片不大不小的湖泊，儿时的莉塔很喜欢坐在湖边读书，又或者只是看着湖中的天鹅安静地思考。安格斯总是在那里找到她，但直到成年之后，莉塔才在无意间向他透露，她出现在那里，就只是想要等他而已。
所以如果无论在那里都找不到莉塔的话，安格斯想，自己只要回到那片湖泊就可以了。
夜空在湖面上投下深蓝的倒影，一身白裙的少女安静地坐在湖边，但湖中央没有天鹅，她的膝上也没有书。安格斯才刚刚走了过去，莉塔就已经敏锐地回过头去，碰上了他的视线。看着安格斯，她的目光渐渐柔和了下来：“那时候是你救了我，对吗？”
“我是个医生，”安格斯站在她的身后，压低了声音，仿佛不想打破夜晚的静谧一般，“但即便我不是个医生，我也不能让你死去。”
“来和我跳支舞好吗？”莉塔站起了身，好像突发奇想一般地朝着安格斯伸出了手，他看到了她脚上的舞鞋，柔滑的绸带衬出了她纤细修长的小腿，“你从来没有和我一起参加过舞会，但我一直很想和你共舞一曲。”
看着女孩亮晶晶的眼睛，安格斯没法出言拒绝，他伸手搂住了女孩的腰，然后带着她迈出了第一步。从黑死病降临开始，安格斯就几乎没有什么机会参加宴会了，然而身为贵族家的子嗣，和着音乐起舞就像是一件被刻进自己骨头里的记忆一般，难以忘记。旋转的时候，莉塔的裙摆漫散开来，如同一朵洁白的花朵，她的面庞离得很近，安格斯可以嗅到她身上清新的薄荷香气。
气息是每个人最为鲜明的一个标签，安格斯记得艾萨克身上就总是带着浓重的祭典香料才有的气味，而自己的身上或许是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和药味，对于莉塔来说，薄荷就是最适合她的香气，在安格斯的印象里，她总是一副干净而富有活力的样子。
“你要离开了吗？”莉塔与安格斯五指相扣，她的眼中带着些伤感的意味，“离开这座小镇，也离开我们？”
“这里已经容不下我了，”安格斯吻了吻她的额头，“我会想念你的。”
“你要去哪？”
“或许去帝都，也可能去别的什么地方，我说不准。”
“有时我会想……那个我险些死去的夜晚，是我一生中少有的幸福时光，”莉塔的眼里慢慢泛起了泪光，她扶着安格斯的肩头，将脸迈进了他的怀里，“我所有的美好记忆都和你有关，如果你能永远陪在我身边的话，我就能一直幸福下去了。”
安格斯的脚步顿了顿：“别再胡说了。”
“我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的，”莉塔看着安格斯的眼睛，“你可以不走吗？”
“我……”
一个冰冷的亲吻在安格斯的唇角一触即逝。
那不是来自于亲人表达善意的亲吻，莉塔的眼里有什么安格斯无法理解的感情，不久之前的那句疑问又一次浮现在了脑海之中。
“你爱过什么人吗？”
呆愣了几秒，安格斯才惊讶地向后退去，站在不远处的莉塔低着头，仿佛在做着什么艰难的抉择。然而即便她没有开口，安格斯也几乎猜出了她想说什么。
如果不是太过迟钝的话，安格斯本该早就察觉到了异样才对。
那是他的妹妹，是他的亲人，安格斯从来没有想过眼下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他把她当做了自己最重要的人，却从没有让这份感情越界过。安格斯一直把自己完全投入到了医生的角色之中，他为了成为拯救者而活着，也正是因为这样，他的生命之中几乎没有什么属于他的东西。
莉塔当然也清楚这一点，她深爱着这样的安格斯，但也因为这样的安格斯而感到痛苦。她从小到大都在注视着那个身影，他虔诚地爱着神，也爱着所有人，这些人之中当然也包括了她。然而莉塔总是希望自己是不同的，她想尽了一切办法来试图吸引他的注意力。这个湖泊对她来说也有着特殊的意义，坐在湖边的时候，安格斯透过窗户能恰好看到她。她会费劲地阅读那些安格斯书柜之中的晦涩书籍，为的只是能和他多说上几句话。
安格斯总是夸她好学而安静，但他其实不明白，莉塔的所有样子，都是为了他而呈现出来的。
贵族家的女孩从小就要学习枯燥乏味的礼仪，就好像将一只天鹅的羽毛修建齐整，让它只能永远停栖于一片湖泊一般。莉塔想要看到更多的东西，想要永远离开自己的囚笼，而安格斯则为她晦暗的生活打开了一扇窗户。在莉塔眼里，安格斯就是她的光，她的太阳，被关在家族小小庄园之中的她只有一对用蜡堪堪封起的翅膀，但即便如此，她也要拼劲全力去接近那份温暖才行。
就算要摔得粉身碎骨，她也不在乎。
“哥……你究竟要多久才会明白呢？”莉塔轻声说着，她的声音在颤抖，眼中的泪水也终于从脸颊滑落，“我明明一直在那么努力地想要让你看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