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六少的生日宴快到了，可谓闹得鄀城满城风雨。
为了让自家的东西能够出现在陆家六少生日宴上，鄀城的商人们可算是挤破了脑袋——为了让六少那天穿着自家的衣服，鄀城大大小小的裁缝店都送上上好的料子和已经做成成品的衣服；首饰店也不含糊，都纷纷献上自己家最新款式的饰品；银器行甚至还专门打造出上好的银质碗筷餐具送到陆府。
现在，鄀城的戏园也加入了竞争。
只因为六少说，想要在自己的生日宴上听一曲《牡丹亭》。
既然指定好曲目，各个戏园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立在门前的节目牌都写着《牡丹亭》。
丫头跟着整个翠园忙里忙外，平时几乎是到年关才进行一次的，彻底的大扫除，师傅一句话，大家就都赶快动起来，但是忆生师哥不用，他只需要在他的房间里继续练他的《牡丹亭》就好。
忆生师哥是鄀城数一数二的名角，整个鄀城，能够和他媲美的也只有咏园的霓裳了。
丫头一边跪在戏台上擦地板，一边仿佛还能够听到穿过走廊传来的忆生师哥的歌声：“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园。”
丫头突然想到昨天从后院翻进来的那个少年，手上的动作突然就停了下来。
杜丽娘梦到柳梦梅。
那么，昨天见到的那个少年，是不是也是自己的一个梦呢？
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出现过。
因为太短暂了。他的出现，到他的消失，也只有自己一个人见到而已。
“丫头！动作麻利些！万一六少来了怎么办！”
师傅在院子里绕了一圈，转眼就看到了丫头跪在地上，歪着脑袋，陷入沉思的模样。丫头如梦惊醒，打了个寒颤，又手忙脚乱地在地上抹起来。
很快把戏台的地板抹干净了，师傅又命令丫头抹戏台两边的柱子，丫头一刻也不敢休息，赶紧绕到后面把抹布洗干净，又接着抹柱子。
刚拿着抹布走出来，就听到刘经理的声音：“哟！六少！六少来了！里面请里面请！忆生！忆生呢！快让忆生准备好——丫头，快去厨房把茶点给六少端上来！”
丫头打了个激灵，刘经理是在吩咐自己，丢了抹布赶快往厨房跑，还不忘把手在自己的衣服上蹭了几下，六少是戏园的贵客，怠慢不得。
做了个深呼吸，把茶点和茶水端进了正厅。
然后，丫头看到了陆敬轩，风流倜傥，翘着二郎腿，嘴角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意，正微仰着脸听着刘经理对他的奉承，环视着打量这四周的环境，丝毫不在意经理在说什么。
他也看到了丫头，在丫头叫出声之前，对丫头眨了眨左眼，丫头会意，闭上了嘴，然后把茶点呈到陆敬轩面前。
“六少，请用茶。”
“嗯。”陆敬轩抬手就要去拿。
“少爷！”随行的小厮叫住陆敬轩。
“怎么？未必还有毒不成？”陆敬轩的脸上浮现出愠怒，手指一松，茶点也落到了地上，他收回手，两手交叉放在胸前，身子稍微往后一靠，丝毫不隐藏脸上的不满，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敢说话，只有丫头咬了咬嘴唇。
“六少，这绿豆酥是丫头今早上做的，师傅说，六少可能会来，让丫头不得怠慢，务必用最好的原料，所有原料都是丫头精心挑选的，请六少放心食用。”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只想撇清关系，但是丫头并不这样想，这是她精心制作的茶点，自己偷吃一口都舍不得，被人这样一生气发火就丢到地上，她着实有些心疼。
陆敬轩看着丫头快要哭出来的委屈模样，赶紧抓了一块，一口咬下去，包裹在外的千层酥皮就簌簌落下碎屑，果然酥松，里面的绿豆沙入口即化，甜而不腻，这口感，丝毫不亚于陆家厨师做的甜点。
“好吃！”陆敬轩一边口齿不清地夸奖道，一边把手里剩下的半块绿豆酥塞进嘴里咀嚼起来。
丫头点头退下，走出正厅，才松了一口气。
然后赶快绕到后面去找忆生。
推门而入，忆生正在描眉，看到丫头来了，有些敷衍地朝丫头笑了笑，便继续手上的工作。
“师哥，六少来了。”
“我知道。”忆生慢条斯理回答丫头，在丫头心里，忆生师哥是最美的花旦，举手投足间，一蹙眉，一微笑，就连她一个女孩子也看得失了神。
“丫头，去把师哥柜子里，那个首饰盒拿出来。”描完眉，看着呆呆望着自己的丫头，忆生笑了笑。
虽然遵照规矩，不得男女同台，所以丫头纵是再喜欢唱戏，她也绝没有上台表演的机会，但忆生看她可怜，再加上她生得伶俐，便偷偷教她唱，恰好，就是这出《牡丹亭》，忆生甚至觉得，六少这个要求就是为了他量身定做的。
谁都清楚这个时候要是被六少选上了，唱了下月六少生日的堂会，那谁就是鄀城的第一旦角。
但是这些所谓的“机遇”都是给原本就在鄀城有一席之地的名角的，丫头很清楚，这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昨日虽然六少说了让自己登台，但是那也是他并不知道，自己在翠园的地位，况且，只要他听了忆生师哥的《牡丹亭》，自然就没有自己的事情了。
怎么会，突然有些失落呢。
坐在正厅外的台阶上，听着里面的音乐起，忆生师哥登台了吧。
“原来姹紫嫣红……”
“停！”
陆敬轩这一个石破天惊的字，整个戏园，里里外外，所有人都屏息凝神，这才刚开唱，六少就喊停，台上的忆生也傻了眼，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手还摆着唱完“红”字的姿势。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六少接下来的话。
“刘、经、理。”陆敬轩一字一顿，右手摊开，抬了抬食指，示意战战兢兢站在一边的刘经理走近些。
“……六少，有何吩咐？”
“我说，这台上，是个男的吧？”陆敬轩有些不耐烦，指着戏台上的忆生，舌尖抵着大牙，双手又一次抱在一起，“您是在跟我开玩笑吧？我说我要听《牡丹亭》。”
“这……这是《牡丹亭》啊……”
“这他妈是杜丽娘？”抬手指着戏台上的忆生，连看都没有再看他一眼，而是皱着眉恨了刘经理一眼，刘经理立刻就闭上了嘴，“杜丽娘是女的吧，您让一男的来糊弄我，怕是不合适吧。”
“这……六少，这忆生，是我们翠园……”
没有等刘经理说完，陆敬轩露出了嘲讽的表情：“哦？也就是说，堂堂翠园，是找不出一个能够唱《牡丹亭》的女人了？那行，刘经理不用送了。”说着站了起来作势要走。
“六少！六少且慢！”
“怎么？”
“六少……这规矩……咱们戏园，已经很多年不让女人登台了……”
“规矩？”陆敬轩冷笑，“在鄀城，我陆敬轩说的，就不是规矩了？”
“是是是！六少说的是！”刘经理吓得一颤，双腿一软差点就跪了下来，在鄀城，以陆家的地位，他六少的确是可以打破常规，建立新规矩的存在。
“就刚给我端绿豆酥那小丫头，我看她身段儿也不错，声音也好听，会唱吗？”
“啊？——啊！会会会！丫头！丫头！快去准备一下登台！”
所以，不明状况的丫头，就这样被套上了戏服，画上了妆，被推上了戏台，刘经理咬牙切齿，吹胡子瞪眼，千叮咛万嘱咐，要丫头把握住这个机会。
大家万万没想到，忆生在这次竞争中被淘汰了，但是同时霓裳肯定也没了机会，这也算是唯一的安慰了。
这是丫头第一次在戏台上唱戏，之前她有上戏台的机会，都是为了擦地板，真正站上这戏台，双腿止不住打颤，张嘴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望着台下坐着的陆敬轩，他翘着二郎腿，手上拿着自己亲手做的绿豆酥，有一口没一口地往嘴里送。
丫头忽然才明白一件事：这真的不是一个梦。
《牡丹亭》不是梦。
陆敬轩，陆家六少也不是梦。
他对自己说的话，他说，只要是他说的话，从来就没有做不到的。
他真的没有骗自己，他真的让自己登上了这戏台，为他唱了这出《牡丹亭》。
日后，丫头每每回忆起这天发生的事情，都只是一笑而过。
她没有想过，眼前这个嚣张跋扈的大少爷，竟是陆家六少，也没有想过，他随口一句约定，连她都没有笃信，他却能够遵守。
更没有想过，只是那一眼，就误了她一生，却仍然让她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