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森斯坦转过脸去，和顾维对视了一阵。两人的神情开始变得严峻起来。
“她还活着，对吧，”
他颓然坐回了椅子上，顺手不自觉地捡起那根没抽完的雪茄。
亚诺低着头，眼神片刻不离手机屏幕。
“不一定……”他喃喃自语道，“联邦警察的说法是，露娜应该是受到了爆炸冲击，初步检查为脏器受损，还有多处骨折和内出血，整个人在抬出来的时候已经休克过去了……他们正在想办法从市区调直升机过来，将露娜转移到夏洛特医院。不过不一定来得及……”
亚诺的声音微弱了下去，发白的嘴唇颤抖起来。
“生还机率很低，大概……只有不到四成。我们可能要失去她了。”
爱森斯坦夹着雪茄的手突然捏紧了。
“该死！究竟发生了什么？会是什么人在背后指使这一切？”他一拳狠狠地砸在桌子上，烟灰一下子飞舞到了空中，“我决不相信，那个离我们千里之外的家伙有这种能耐，可以在世界上最强大的三个国家眼皮子底下，一声不响地渗透进我们的情报网之中！”
“你的意思是？”
“咱们好好想想，”爱森斯坦的语速加得很快，“从一开始，这一系列事情就显得十分诡异，对不对？露娜被外国人追杀，而她的地点本来应该是你们特勤局严加保守的机密。我们再考虑一下，袭击她的那群俄国人，全身配备的都是GSG-9的特种装备，伪装得天衣无缝，几乎没有引起我们的任何怀疑……不光是他们，今天，在全欧洲最繁忙的机场，美国总统前脚跟刚刚离开，那群俄国匪徒居然又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我实在没办法理解，前前后后总共还不到24小时，可我们已经接二连三地碰上了三起大案！这可是在全世界安保最严格的柏林峰会！”
他深吸了一大口烟雾，使劲地摇晃着脑袋。
“我明白你的意思，西维尔，”亚诺窘迫地歪了歪脖子，调整了一下领带的位置，“这一系列事件，特勤局……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不论是之前的‘鲜血王牌’行动，还是我们对于露娜的看管，我们肯定在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将机密泄露了出去……”
他环视了两人一圈。
“我不想逃避责任，二位……我可以说，这一切都是特勤局的过失。”
顾维盯着亚诺，他的眼神开始变得奇怪起来。
“我觉得西维尔的语气并不是在指责你们，亚诺，”他缓缓地说道，“虽然他一向喜欢指责同僚……不过就我的观点看来，如果一扇我们自认为固若金汤的房门，在一天之内被突破三次……那么，与其去寻找门的毛病，更有可能的是，门上那把锁已经生锈了。”
“什么？”
“将军把我想说的都说出来了，亚诺，”爱森斯坦接过一句，“虽然我在之前怀疑过特勤局的办案效率————并无恶意————但是，在亲眼目睹了不到24小时之内的三起案件之后，我推翻了这个想法。亚诺，我们要考虑一下这种可能性：万一……莫洛托夫得到了情报，对我们的动态了如指掌。而出卖那些机密的家伙，现在就隐藏在我们引以为豪的特工队伍里……而叛徒，必须又是我们自以为可以绝对信任的对象，而且他们知道，我们第一个怀疑目标绝对不会落在他们身上。”
顾维点了点头。
“并不光是针对你们，亚诺。天网一司和中情局也不一定能保持干净……如果有这样的可能存在，那就值得去试一试。”
“而且，这样可以解释很多事情，”爱森斯坦看了顾维一眼，“‘鲜血王牌’行动的失败，露娜地址和身份的泄露，还有刚才发生在机场的爆炸案……老天！说不定，这真的会是一个答案……”
亚诺的眉头一瞬间舒展开来，但是马上又皱了下去。
“还是不对，”他搬起椅子坐了下去，“不……如果真的存在叛徒的话，那这也太……不对，有些东西他们是不可能知道的。”
“说说看？”顾维向身后瞥了一眼，“你们这个地方，说话没问题吧？”
“嗯，”亚诺不置可否地端起一杯凉透了的咖啡，咕噜咕噜喝了下去。
“告诉我们吧，亚诺。”爱森斯坦把椅子朝亚诺的方向凑了凑，满怀期待地看着他，“这件事关系到我们三个国家的利益，我们应该共同将它保守起来。不要再单打独斗了，特勤局……我们必须联合起来。”
亚诺微微地闭上了眼睛，鼻翼变得通红。许久，他才睁开眼睛。
“你说的不错，西维尔，将军。我之前也怀疑过我们内部的泄密者。不过，”他把咖啡杯端着，抿了一小口，“自从机场的案件发生后，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不论叛徒会是谁，如果他能够把这个情报也泄露出去，那简直是……太可怕了。那样说，等于我们欧洲联邦理事会的全体成员，都被列入了黑名单。”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顾维和爱森斯坦张大了嘴巴，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你们应该知道，在我们情报界，通常有五个情报等级的划分，”亚诺平静地道，“事实上，在最高五级机密以上，还有一些内容……局里的称谓是：‘绝对禁区’。只有那些足以颠覆整个世界的秘密，才会被列入其中，知晓它们的活人，永远不会超过两个。”
“洗耳恭听。”
“这些秘密之中，我也碰巧保有一个————也不知道这是荣幸还是耻辱————档案代号为‘幽灵’的文件。没错，那就是我和宋一诺少校本人的口头协议，以录音文件的形式保存在特勤局的档案馆中。具体内容，只有我和宋一诺知道。”
亚诺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尽全力鼓起勇气开口。
“抱歉，我的嘴有点干，”他端起咖啡杯，猛灌了一大口，“刚刚说到哪儿了？对，‘幽灵协议’……要想把宋一诺这个全世界最危险的杀手关进笼子里，你就要用他最在乎的东西作为筹码—————我想你们大概也猜到了——————他的女儿，也就是局里代号为‘露娜’的那个丫头。那是七年前，伦敦特拉法加广场爆炸案之后。他主动联系了特勤局，提出要和我们谈判……”
“又是特拉法加？”爱森斯坦打了个岔，“不好意思，请继续。”
“我们本来有机会抓住他的……但是局里讨论了一下，认为没那个必要，风险太大。你知道对于他这种级别的杀手来说，不管是在监狱，街头，还是地下江湖，他的地位都是自由的……到处都有他的关系，到处都有他的眼线，你根本不可能限制住他的。只要他想，当天晚上就可以一声不吭地逃出全欧洲戒备最森严的监狱。而且宋一诺当时正处于伦敦最繁华的闹市区，如果动用军警绞杀他的话，鬼知道他会不会突然丧心病狂地在大街上大开杀戒，我们毫不怀疑，如果到了性命关头，别人的生命在他眼里一钱不值……更何况，宋一诺当时没有表现出敌意，是他主动找到我们的，无论从逻辑上还是情理上，我们都没有拒绝他的理由。”
“所以……你们等于是在拿他的女儿当人质吗？”
“要说人质，那也是他主动交到我们手上的……为了保证会面的安全，特勤局派出了一个上百人组成的警备队，全程监控宋一诺的一举一动。当然，这些他肯定心里有数……会谈是我一个人去的，我可以告诉你们，他当时的样子很狼狈，浑身的衣服破破烂烂的，头发好几天没理，血迹斑斑糊得到处都是，根本没办法将他和‘黑月第一杀手’这个头衔联系起来。当时的对话很长，而且十分啰嗦。宋一诺的口音很重，而且经常将他说过的话重复好几遍。经过我们分析员的处理，选取了比较清晰的一版录音文件，保存了下来。”
亚诺抬起手，揉了揉干涩的眼角，看样子他的内心正在经受很大的压力。
“‘幽灵协议’，关于他的女儿————他至今不肯告诉我们她的真实姓名，我们只好根据她的饰物，选取了‘露娜’这样一个代号—————特勤局将竭尽所能，保证只要露娜在欧洲联邦的任何一寸土地上，特勤局绝不会让她受到任何精神或身体上的伤害。为了这个事，我们还专门成立了一个叫做‘月卫一’的专案组，是由维登海姆特工指挥的，专门保护露娜的组织。而作为回报，宋一诺必须在联邦卫队服役，为欧洲效命。”
“你觉得，他真的会是忠诚的吗？”爱森斯坦诘问道。
“我说了，他是否忠诚完全不重要，他最在乎的那个人在我们手里。而且，他在特拉法加事件以后，也担心起露娜日后的安全。他认为特勤局有这个能力，保护露娜不受他那些仇人的报复。”
“他的说法刺激到我了，“中情局局长挑了挑眉毛，”他居然没有来请中情局帮忙……这让我感觉受到了歧视。我们做得不会比特勤局差啊。”
“我相信他有他自己的考虑，西维尔，”顾维撇了撇嘴，“别理他，亚诺。请继续下去，协议还有什么其他内容吗？”
“第二条，也就是关键的一条，”亚诺摆正了一下眼镜的位置，“如果他死了—————我想呆在露娜身边的时候，他大概时时刻刻都生活在这种恐惧之中吧—————那么，看在他为欧洲联邦做过的事情上，他一旦死了，那也就没有威胁可言了。特勤局将会为露娜安排一个全新的身份，一个可以在欧洲联邦合法生活下去的身份。他希望在他死后，露娜可以忘掉过去，像其他普通女孩一样上学，工作，结婚，生子……不论他是个多么遭人记恨的恶棍，我得承认，露娜确实像他所说的那样，在他心中占有举足轻重的位置，也许比他自己还重要。正因为如此，特勤局才判断露娜的确是一个很有分量的筹码，保证我们的协议不被单方面破坏。”
“我想我似乎明白了，”爱森斯坦扶着下巴，若有所思，“所以你们才要把露娜接到伦敦，就是因为这个协议吗？可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现在判断宋一诺是否活着，是否还为之过早？”
“你说对了一半，西维尔。将露娜接送到伦敦，的确是因为协议中有过这样的规定。然而更显著的理由是，她的人身安全已经遭受了明显的威胁。地下世界的赏金榜已经放出来，露娜的人头，值120万欧元，而且价格还在不断地疯涨。那帮想取她性命的匪徒，绕过了我们自以为水泄不通的保护网，还知道了露娜的身份和地址，不到24小时之内几乎三次都险些杀掉她。我们不能再冒险了，虽然首相先生提出使用私人飞机将露娜接送回去，但是我们担心这样做过于招人注意，于是……你们也知道的，我们三家都派出了经验丰富的特工，没想到……事情还是泄露了。”
屋子里沉默了下去。
“幽灵协议，还有其他内容吗？”顾维咳嗽一声，打破了沉寂，“我感到很惊讶，这个极度敏感的文件居然只有这么两行条款……即使泄露出去，似乎也不会有什么太大问题。”
亚诺转过脸看着顾维，他的目光逐渐冷却了下去。
“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他一字一顿地说道，“这就是我为什么开始怀疑特勤局出了内鬼，而又马上否定的原因……如果真的有叛徒，他根本不可能知道……因为第三个条款是我自己加的，没有和宋一诺商量，没有将其记录在我们的对话中，而是……单独记录在一份文件中。就算叛徒有通天的本事，拿到了前两个条款，那也不会促使他在江湖上下达‘杀死露娜’的追杀令……”
亚诺的额头开始冒出豆大的汗珠。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拭了一遍。
“第三个条款，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幽灵条款’……如果露娜出于意外或蓄意的伤害死亡，那么……协议将自动失效。宋一诺会立即归入特勤局的暗杀名单，最优先等级目标。”
……
……
“你说什么？”
“我是为了特勤局和欧洲的安全，私自做出的决定……”亚诺的声音喑哑了下去，“我不知道宋一诺有没有想过，他的女儿因为父亲的身份，注定永远生活在阴影之中……他一厢情愿地认为，只要在特勤局的庇护之下，露娜就是安全的，他死了也不会有什么负担……怎么可能，就算他死了，找露娜报仇的人只多不少。他得罪太多人了，因为他的强大，那些人会把一腔怒火，全部发泄到他女儿身上……不，我开始怀疑自己当时的决定是否正确……我不愿意让欧洲和特勤局，永远背负起保护露娜的负担。第二项条款，让他的女儿变成了一根无形的绳子，在他死后，将仍然牢牢地捆绑着我们……”
他似乎丧失了最后一点力气，把自己深深地埋进沙发靠背里。
“露娜是我们的筹码……一旦筹码没了，我们和宋一诺之间的协议也就不存在了。他将仍然是我们的头号敌人……现在看来，也许我这么做，反而……反而害了这一对父女俩。都怪我……”
爱森斯坦看着亚诺低下了头，转过脸看着顾维。
“原来，是这么回事……”
“担心————宋一诺会在露娜死后报复吗？”顾维冷冷地说，“考虑到这层隐患，你并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地方，亚诺朋友。想想他做过的事情。”
亚诺抬起头来。他浮肿的脸上满是皱纹，灰白色的头发被他抓得乱七八糟，看上去一下子老了十岁。
“我们只好祈祷了，”他喃喃自语道，“祈祷露娜可以挺过去。不然，幽灵协议是自动激活的……一旦露娜的死讯被证实，杀死宋一诺的命令就会立即送到‘十字弩’兵团，凯德·福克斯少将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