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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好大

罗敷忽然问:“那个姓韩的大将……”

几个出身邯郸的白水营将官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 七嘴八舌说:“跟韩夫人似乎是一个家族出来的。但是这种大家族里人口分散,每人际遇不同, 各为其主, 也属寻常。”

罗敷点点头。淳于通又问:“探得对方囤了多少粮草么?”

传令兵答:“每日出入的粮车数量不定, 咱们的人也不敢太近前去窥探。但据流民讲述,半个时辰内, 县城里通过了至少五十辆牛车。有百姓跟在后面捡拾掉落的粮食,都是今年的新黍新粟新麦——嗯, 当然马上就被鞭子抽了。”

当年收获的粮食, 除了农户自食, 多半都要上缴朝廷, 作为税赋。粮车里装的是新粮, 这一情报也侧面印证出这支大军的身份——黍粟大约是从豫州兖州刚刚征收的, 而麦大约是卞军屯田的收成。

每辆牛车能运粮至少三十石,够一个寻常士兵吃上十个月。若真如百姓所传言,粮车“源源不断”, 那么卞巨向兖州附近集结的兵力,数量不堪设想。

不光罗敷觉得有点发憷。其余白水营伙伴, 尽管都或多或少的上过战场, 但也从没打过如此悬殊的仗。

不过大家倒都挺轻松,有的还笑着回忆往事:“当年白水营被方继围困,敌我差距何止十倍,咱们有谁退缩了?”

张良和白起悄悄提议:“夫人,你们那个坏执政官要来真的。要不我们护着你, 先找个地方藏起来?”

罗敷失笑:“藏起来?若咱们的大军让人给消灭了,我藏到哪里都没用啊。”

她迟疑问手下诸将:“……那个,既然已探知兖州方面的粮草存放之地,是不是可以……想个办法烧了什么的?”

从她读过的有限的史书里,似乎大部分“以少胜多的著名战役”,都是以烧掉敌军粮草为契机的。

淳于通笑道:“下邑是梁郡郡治。卞巨既然毫不遮掩地往那儿运粮,说明已安排了严密的守卫。再说,咱们没有大本营,宜灵活作战,不宜强攻硬取……嗯,不过这些细节夫人莫操心。我们会商量出个办法。”

罗敷轻轻咬唇,点点头,转头向西,望一眼洛阳的方向。

要想一步一步的打回去,艰难险阻何止山高海深。今日不过只是开了个头而已。

箭已离弦,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

是岁九月,兖州丞相府里正式发出檄文,卞巨派手下大将韩朔,率大军三十万,浩荡开拔,前去“平叛”。

罗敷这边的军营里,气氛紧张到极点。将官们每日讨论各种“以一当十”的可能性,士兵们加紧训练,就连老弱兵员也动员了起来。每日必不可少的功课,是士气提振,力数白水营的光辉家史。另外就是广发传言,请求各路中立诸侯予以正义的支援。

但卞巨没容他们太多准备的时间。不几日,探马来报,兖州大军移动了!

在一片肃然寂静中,探马略微尴尬,补充一句:“呃,不是朝咱们来的……是、是往北去……”

说着怀中摸出一张麻纸,边缘略显破碎,一看就是官府分发到各乡镇的传单,让他给捡了来。

新任冀州牧方琼,奏章中言辞倨傲,显然目无朝廷。卞丞相代天子下诏,把他严严实实的训斥了一番。

若换了别的诸侯,可能会诚惶诚恐地接受批评,再上表文,检讨一下自己的态度。

可方琼也许是年轻气盛,也许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居然大呼冤枉,觉得自己态度够谦逊,为何还费力不讨好,反倒引火烧身?

跟一群幕僚商量来商量去,难不成……卞巨要对他动手了?

方琼初掌冀州,地位不稳,人脉粗疏,未免心慌。赶快紧锣密鼓的日夜操练,陈兵数十万于黄河北岸,筑起铁一般的防线。

卞巨怎能容忍他如此挑衅朝廷权威,趁方琼的军队尚未部署完毕,立刻先下手为强,列出方琼数十条“罪状”,兴兵讨伐冀州。

事情有轻重缓急。冀州的几十万方家军,才是他的肘腋之患。相比之下,那小小的一群衣带诏叛贼,连个大本营都没有,算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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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放回到自己的寝殿里睡了一觉。等他醒来,“平叛”的军队已经源源不断地从各处开拔。

跟左右一打听,军队的目标居然是冀州方琼,并非那个宣称有“衣带诏”的嚣张叛军。

王放轻快起床,抓起件衣裳,哼着小曲儿往身上披。

果然不出他所料。

他早就知道,兖州、冀州迟早将有一战。他不过是略微推波助澜,将这一战稍微提前到了一个关键的节点而已。

卞巨一再试探他,装腔作势、声东击西。但也绝不会感情用事。做出的任何决策都理智无比。

系衣带的时候,才发现这件衣裳没见过。叫来小包,人家答:“是宫里裁缝刚给陛下做出的秋时新衣。”

王放不喜欢,“颜色太艳,绣花太俗。我衣箱里不是也有秋衣。拿来。我要穿那件淡青色的。”

罗敷离开时是夏天,却给他留了一叠薄厚不同的秋冬衣。他都珍而重之地叠在樟木衣箱里,就等着天冷降温。

她裁的衣服穿在身上,再把偷来的一只耳珰塞在贴身口袋里,整个人从内到外美滋滋,好像被她的一双巧手从上到下的抚摸。

不管她身在何处,身边有何人,都似乎有一根看不见的丝,让他能触到那略带羞怯的脆声欢笑。

他是被放养长大的,从小就很容易满足。不挑食,不挑衣,不黏大人,遇见个蚂蚁搬家都能专心看半晌。

如今长大了,“思念”这种事,在他身上,也很容易满足:几件小零碎,几个温馨的小片段,就足以织就一身厚绒绒的暖衣,帮他抵御四面八方的严寒。

只是这衣,她会不会织给别人呢……

王放抬眼,窗外秋叶飘摇。一只年迈的蜩蝉身体沉重,已飞不上轻盈的树梢,于是伏在草丛里,不知疲倦地用力鸣唱,仿佛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

他沉思良久,忽然想起跟罗敷分别那夜,窗外那场妖孽大雨。蓦然问左右:“今年的麦豆黍粟,收成如何?”

天子难得过问一句正经事儿。小包不敢瞎答,在农事上误导天子,他十个脑袋也不够掉。

赶紧说:“奴婢把大司农给请来?”

王放摆摆手,忽然皱起眉,努力回想什么。

“嗯,不用麻烦了。不过……你记不记得丞相出猎那日,我批阅奏章,看到一个击杀强盗的什么什么县丞……似乎是个挺亲民的小官,叫什么来着?我问问他就成,现在外面究竟是怎么个天气。”

……

大千世界,人和人各不相同。有些人擅长筹谋规划,深思熟虑之后再行动,是为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而有些人,凭着尖锐的本能和直觉,行动快于心思,往往还没将灵感固化成念头,便已循着模糊的光亮而前进。往往一件事尘埃落定,才反应过来,“原来我要的是这个”。

王放觉得自己属于第二种。起码现在是。在他还没想好到底要从平乐县丞身上榨什么的时候,已经连哄带骗诱导小包说出来:“那是平乐县丞,就在洛阳左近!奴婢这就去给主上把人叫来!”

大司农得“请”,平乐县丞“叫”就行了。可见人分三六九等。

王放假装才想起来此人官职,恍然大悟,如梦方醒:“好,快去叫人!”

旧时先皇无所事事,喜欢偶尔召几个无关痛痒的闲人小官进宫聊天,享受他们的尊敬和恐惧。王放本人就曾经因着平乐县丞的一封表奏,让先皇注意到,召他来解闷,讲了半天他鸡飞狗跳的光荣战绩。

而今历史重演。新天子无权无势,也开始玩这种“享受小人物膜拜”的游戏了。

这种尘埃里的不起眼的人,他爱见十个八个都没人管。冯宦官这种老狐狸巴不得他每天都这么无事忙。

几个宦官暗暗叹口气,赶紧安排召见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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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平乐县丞,在他自己的岗位上兢兢业业默默无闻的第三十七个年头,终于感动上苍,三生有幸,第一次蒙天子召见。

他趴在阶下,不敢偷窥天颜。眼前的汉白玉石接缝晃得厉害,原来是自己在发抖。

“臣……臣拜见陛……陛……”

竟然连话也说不清楚。脑海里却异常活跃,一行行的文思泉涌,全都是好词好句。他以后若是编写“自传”,关于接受天子接见的这一节,已经打出几百字的优美腹稿了。

可惜身边那个下笔如有神的书吏不在。不然能写出几千几万字来。

王放忍得辛苦,没笑出声。

这个好大喜功的芝麻小官,似乎还并不知道,眼前这位九五之尊,正是他的旧识“王小公子”吧……

等他抬起头,那表情一定很精彩。

王放暗中思忖。平乐县丞和刘太宰不一样。刘太宰跟自己有过节,见到天子的第一反应是害怕,生怕自己成为天子过去在民间不体面生活的见证人。因此他稍得暗示,便即乖觉,死也不敢说出曾经乘过天子马车的事儿。

但平乐县丞不一样。虽然当初“贪污”了王放大量的金银细软,但平乐县丞心中,这些金银细软属于“赃物”,就算没收,也属于正常操作。况且王公子自己都没追究,可见并不记恨。

在平乐县丞心里,他大约把自己当成了王小公子的救星:又帮忙收拾强盗,又给他写了举荐信,又帮他找到锦署钱媪。两人的交情怎么着也该算是积极正面的。

因此王放也不介意在他面前直言过去。亲自下阶,亲手把发抖的县丞搀起来,琅琅声音,笑道:“快一年不见,卿似有发福啊。”

平乐县丞后背猛地一颤,眼前空白了一刻。

这声音……

他好像是听到了鬼话,又像是听到韶乐天音。睁开眼,仿佛看到他十八代祖先集体显灵,围成一圈绕在他的头顶,一齐对他老泪纵横:“孩儿啊!你终于出息了!”

他震惊地抬头,认出了头顶上那张面孔,当时就泣不成声:“原来是皇、皇帝陛下……”

王放见他居然两眼翻白,有晕过去的架势,连忙唤人来扇风灌水,又是递手巾,又是赐座,自己亲自给他斟了盏压惊酒,这才算是把小县丞给安抚住了,握酒杯的手抖得像筛子,好好一杯琥珀清酒,洒了一多半出来。

王放和蔼可亲地跟他聊几句家常,平乐县丞几口酒下肚,这才从“得道飞升”的状态里脱离出来,记起了自己姓甚名谁。

“那个、陛下……召臣何事……”

王放笑道:“没事。久不在民间,有些想念田桑陌塘。卿爱民如子,时常出巡,又有一肚子好文采,这才麻烦卿进一趟宫,跟朕说说——话说前一阵子,卿率人营救了外国使臣?”

天子果然问起这件得意之事,平乐县丞赶紧闭上眼,回忆一下自己那篇文采飞扬的表文。

“是、是有这么回事。那日……”

……

王放津津有味听了半天,从浮夸吹牛的叙述中,算是还原出了事情真相。

听这县丞描述,当日遇到的两个“外国使臣”……似乎是张良白起两位大兄弟?

他连忙问:“那马车里坐的,是谁?”

平乐县丞咚咚叩头:“臣有罪,臣不知……他们说只是同行的使节,臣也不好意思搜索查看。”

“你说他俩对车里那人……毕恭毕敬?”

“若臣没记错,是的。”

王放轻轻咬住下唇,猛地抄起一盏酒,灌进喉咙。

冯宦官急了:“主上拿错了,这是他的酒……”

酒已入喉,吐不出来了。赶紧又用天子御杯,给他另斟一盏。王放接过来一饮而尽。甜丝丝、热辣辣的感觉荡漾全身。

张良和白起两个战争中剩下的孤儿,哪还有什么“使节同伴”。那马车里不会是……

王放知道,此次会面的级别很低,虽然还不足以让丞相监视,但事后定然是会向丞相汇报的。

自己不能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异状。

他再抿一口酒,压下心里的酸甜苦辣——甜是因为阿秦似有下落。其他几种味道……

想起那俩马屁精就不是滋味。阿秦可别给他俩骗走了。要是一路骗到西方罗马去,他下辈子也找不到。

骗走还不算,这俩人多半还会跟她说自己坏话。

这念头一转便不可收。平乐县丞见他面色不善,胆战心惊地问:“陛下……臣说错什么了吗……”

他这才惊觉,咬一咬舌头,换个话题:“嗯,看今年天气,你们县里农事收成如何?”

平乐县丞调整状态,不敢懈怠,一丝不苟地汇报:“不满陛下说,年景不好,臣辖境内多数田亩歉收……”

其实他只管巡视,不管盘点,哪里记得清具体产量数字。只说这么几句,又觉得不够,嘴巴一秃噜,又不小心加了几句:“袭击外国使节的那些悍匪盗贼,唉,其实也并非天生坏人。据他们招供,他们都是别郡农民,因着麦收不足,田地被收走,无以为生,这才铤而走险,流窜到洛阳……”

“别郡”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强调这些盗贼并非他平乐县良民。

不过天子耳聪目明,举一反三,定然能听出来,平乐县虽然民风淳朴,不产盗贼,但县里的农户佃户,这一年大约也不好过。要是能趁机求一个减免赋税,甚至是赈济粮款……

那他平乐县丞可真的要名垂青史了。

县丞低眉顺目,为自己这点小心机默默自豪。

果然,天子听完“歉收”的细节,一下子表情凝重。

“朕也是在民间待过的。如此说来,今年冬天,北方百姓的日子不好过。”

平乐县丞感动得咚咚磕头,泪水吧嗒吧嗒掉在丹墀上。

“陛下真圣人也!可惜说出的话不能裱起来,否则臣定要将陛下这句体恤之言带回县里,让父老乡亲们看看,天子心疼咱们哪!”

这倒是完完全全的心里话。王放听在耳中,也不免有所触动,眼圈眼看就红了。

他再问:“会不会有人挨饿?”

平乐县丞面露难色,不敢妄下结论。

王放却从他脸上读出了相应的信息。如果今年大丰收,他定然马上就答没有。

可见……

王放抽一抽鼻子,蓦然站起身,对着冯宦官擦擦眼角,凄然道:“朕的百姓,这个冬天要吃不上饭了。”

平乐县丞:“诶……”

自己似乎没说那么严重?

冯宦官也一脸懵然,没想到天子突然转移兴趣,问上了自己。他可怎么答!

宦官不比寻常官吏。他们对说真话、论辩都无甚兴趣,知道自己唯一要做的,就是附和天子,尽量做一个柔顺懂事的应声虫。

于是冯宦官也摆出一副积年老苦瓜面孔,跟着叹口气:“民生多艰哪……哪年没人挨饿……”

王放袖口蘸泪,痛心疾首:“那为何文武百官都一声不吭,谁都没跟朕说一个字?当朕是纸糊的吗?”

冯宦官忙安抚:“这个……大约是不愿主上忧心操劳。”

心里暗自叹气:你可不就是纸糊的么!

王放厉声道:“不成!那群粉饰太平的酒囊饭袋朕受够了!下次朝会,朕要好好跟他们说道说道!平乐县丞,你回去准备准备,等到十五,跟朕一道参加朝会。”

平乐县丞宛如被雷击,宽大的袖子底下使劲掐掐自己虎口。

参加朝会!

一朝登入天子堂,跟三公九卿并列议事!

他终于受不住这滔天荣宠,眼前一黑,感激涕零地晕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19:扶朕起来,朕还能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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