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 帷幕外头，一群小宦官大概也在“洗耳恭听”。
没听见里头像以往那样鬼气森森, 不时传出嘤嘤嘤的女子哭声, 心里都松口气。今日送来的这位, 看来终于对胃口。
明绣也有些不好开口。毕竟她性格简单，一颗心直通到底, 肠子里的弯弯绕，大约还不如谯平的一个零头。她所能做的, 也只有“复述”而已。
“谯公子说……”
王放心急打断, 冲她赔笑：“我猜猜, 子正兄有把我弄出去的妙计了？要我怎么做？我一定全力配合。”
明绣像看傻子一样看他一眼, 摇摇头。
王放微微失望, 再低声问：“那就是……他还在想办法？让我稍安勿躁？没关系, 我能等……”
“也没有！”
王放猛地住口，沉默许久，似笑非笑道：“看来是我一厢情愿了。”
明绣稍显烦躁, “谯公子说，他只是一心辅佐卞公, 尽到臣子之本分而已。卞公的一些所作所为, 他虽然不太赞同，但毕竟都是为了大局着想，为了消弭天下祸乱。况且，他也只是一介谋臣，许多事。他没权力反对……”
王放耐心听她絮絮叨叨, 心中雪亮。
在其位，谋其事。他与谯平纵然有多年的交情，此时也敌不过“立场”二字。
他不生气。男人么，终是需要一个能让他做主角、任他施展才华的戏台。谯平已找到他的伯乐，又怎么舍得中途改弦易辙，急流勇退呢？
王放不无遗憾地想，在自己诸事不顺、跟全天下犯冲的时刻，敢毫无私心地站在他身边的，怕是只有一个无知无畏的阿秦了。
想到阿秦，心里就甜。简单两个字，偷偷在舌尖绕一圈，整个帷帐似乎就忽然变成彩色，充满了嬉笑怒骂，活色生香。
若身边的人换成她多好……
“哎，你在不在听？”
王放那差点跑偏的神智被迅速拽了回来。他整理心神，低声把明绣方才的话一字不漏的复述一遍。明绣没脾气。
“那好，还有……嗯……谯公子说，如今你最该做的，就是既来之则安之，莫要以卵击石，自取其辱……”
王放耐心渐失，同情地看一眼明绣，体贴说道：“难为你死记硬背了。不用再说，我已知道他的意思了。”
明绣轻轻咬嘴唇。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自然不是她所能说出来的。王放说她“死记硬背”，表明已经不耐烦听她背书。
于是她略掉了后面的几千字的“我也有苦衷，你听我解释”，跳到下一段。
“谯公子还说，是他建议卞公扶植民间天子，但他没想到会碰上你，也知道你受了诸多委屈，他十分过意不去。但他对卞公是忠，对你是过去的义，忠义不能两全，他近来也添了许多苦恼，望你能够体谅。”
王放笑道：“为了天下苍生么，牺牲我一个无所谓。”
明绣眉毛微竖，不太喜欢他的这个解读。
“但谯公子说，他也不能看着你大祸临头。你近来的所作所为……太出格。卞公一直在忍让。但若你一味胡来，可能……可能……”
王放这下不笑了，用手指头缠被子角玩。他仿佛五感不谐，被角越缠越紧，指尖勒得泛青白，也不觉疼痛。
他点点头，没丝毫惊讶之情，问道：“招来杀身之祸么？”
他跟卞巨都在互相试探对方的底线。卞巨不敢逼他太甚，好不容易捉来的木偶，精致归精致，却是个不听话的，哪天心血来潮，来个“自挂东南枝”，葬送他的半辈子心血。
而王放也不敢太出格。说到底，他不过是笼子里一只兽。虽然蹦哒得起劲，把钢铁的笼条撞得砰砰响，但笼子的钥匙，终归是掌在那驯兽的手里。
而方才明绣这番话，明明白白的暗示，他已经无限接近了卞巨的底线。
明绣没正面答话，目光轻轻一甩，朝床帏外面使个眼色。
“你的处境比你想象的危险。从今日起，别乱吃东西。除了你身边这些小宦官准备的吃食，还有樊大夫开出的药，其余人若给你送膳食，尤其是冯宦官送来的，你……”
王放倏然抬头，目光紧张了一瞬间，随后不以为意地微笑。
“我懂了。我会先喂一下狗。”
明绣无意识拧着自己手指，犹豫许久，纠正他：“不，不是要杀你，而是……可能……会让你……生病……发疯变傻什么的……”
王放眉梢微动，抿出一个不带欢愉的微笑，带动了腮边的清秀棱角。
“明白了。多谢你。”
他自知命悬人手，自从住进宫城，就一切随缘，从来不做无谓的担忧。
但明绣这短短两句话，反而激起他斗志。
杀了他倒还好，若真的把他下半辈子变成口角流涎的傻瓜……
这情景太可怕，比死难看得多。他就算拼老命，也不能让对方轻易得逞。
谯平肯向他通报这个消息，他心中决定，以往的恩怨一笔勾销，以后若有机会再见到这人，他不介意当面拜谢。
他问：“第三件事，还有吗？”
明绣摇摇头，秀气单薄的脸上浮起一丝孤寂。
空旷而高大的寝殿外，夜如淡墨，鸱吻高耸，静观月落星河。
王放沉默许久，打起勇气，认认真真看了明绣一眼。
近一年不见，她似乎是长高了一点点，下巴更尖了一些，发髻也挽得高了。不再是愣气冲天的女孩儿样，眉眼间总算有了那么一丝难以捕捉的女人味。倘若硬装妩媚，也许能倾倒那么一两个无知少年。
但她还没从那个名为“成长”的厚茧里破洞而出。有些东西，还和当初在白水营时一模一样。
她说了那么多话，“谯公子”三个字挂在嘴边，却没说出一个“我”字。
王放凝视那双俏丽杏子眼，那眼底却似住着另一个人，跟他一言一语的交流。
他眼光闪烁，轻声追问：“他……把你有去无回的送进来，就是为了这两句话？你以后还有机会出宫么？”
明绣显然把这句关心当成了挑衅，十分危险地看他一眼，冷冷道：“这不用你管。”
王放深感绝望。看来她是要长长久久的陪在自己身边了？
人生在世不称意，朝思暮想的人见不到，洪水猛兽却不请自来。
他难得的觉得脸皮不够厚，尴尬地环顾波浪云纹绣花的朱红被褥，小声说：“那个、女将军你自便，我睡地下……”
说完，也不管明绣反应，抱团被子，逃命似的就往下跳。
明绣哭笑不得，脸红红的，喝道：“站住！我一个贵人还非得跟你挤么？谯公子已托人安排了我的居舍，你让人把我送回去便是。他虽然人不在洛阳，但和我有互相通气的门路。若他再有话传，我会来求见你的。”
言外之意，若无正事，咱俩以后少见面。
王放求之不得，郑重朝明绣一拜，算是告别。
再抬头，见她已将满头钗环插了回去，花枝招展的准备下床。
他鼓起两辈子的勇气，提醒：“……别打扮太整齐。落点首饰在我这里。我不贪你的，下次连本带利还你。”
明绣到底耿直，脑子转三圈才明白他的意思，嫌弃地“哦”了一声，摘下一只耳环丢在枕边。
这人贵为天子，心思都放在哪里，可想而知。
王放目送她离开，心头五味杂陈。
他忽然对着那个单薄的背影，轻声叫道：“阿颜……等等。”
心头的冲动再也抑制不住，冲溃了恐惧铸成的堤坝。他也没穿鞋，快步奔到明绣身后，轻轻拉她衣袖。
外间偷听的大小宦官，见“天子”和“宠妃”出了床帏拉拉扯扯，蹭的一下，脚底下凌波微步，十分训练有素地都躲远了，营造出整个寝殿里没别人的假象。
王放压低声，直载了当问：“你今日见到秦夫人了？她……怎么样？”
明绣回头，随口说：“她没病没灾，好得很啊。”
“有人在她的吃食里做手脚吗？”
明绣一怔。这个问题她没准备，本能地摇头，“我不知道。”
“她瘦了吗？”
明绣摇摇头，不解问道：“你不是每半个月能去见她一面么？”
王放苦笑。一天不见，都担心她忽然操劳憔悴。半个月见一次哪够！
他慢慢回身，靠在漆木雕花的柱子上，手指描摹凹凸花纹，心中默默忖度片刻，轻声开口，说得很慢。
“阿颜，你找机会回复子正兄，帮我一字不落的传两句话。”
明绣迟疑，“什么话？”
“你就说——子正兄，你在其位谋其事，襄助卞氏，挟帝自重，我都理解；但秦夫人不该卷到这事中来。你们之所以软禁她在宫里，个中缘由，我也知道。我跟你做个交易……”
他越说越慢，看到明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里现出迷茫，有苦难言地敲自己脑袋，勉励吞咽这几句话的意思。
王放笑笑，“算了，用不着那么复杂。你就说我有事拜托他。把阿秦安全转移出宫，不让任何人再有机会害她。”
他一字一字吐得清晰。说毕抬起头，炯炯有神的目光盯着明绣，目光坚定而真诚。
明绣敏锐地捕捉到两个不该从他口中出现的字，难以置信地结巴：“你……阿秦……你、你叫她什么……”
这才极为迟钝地意识到什么，一下子星火燎原，火冒三丈，揪起他衣领。
“你……十九郎，你敢——你敢——你何时对夫人……”
王放脸色发白，迎着狂风暴雨的巾帼之怒，挺直胸膛，没躲。
明绣想就此把他大卸八块，看着他一副任人宰割的大无畏神色，却下不去手。
就算是头猪，被杀之前还得叫唤两声呢！
他呢？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儿，让她觉得，就算她一拳把他捶进皇宫里的御用猪舍，他大约也不会求一声饶。
她一口碎牙咬得格格响，终究记起来眼前人的身份，高抬贵手，把他放下。
“秦夫人是太后——也许马上不是，但最起码现在还是。你敢碰她一指头，十个谯公子也保不住你！”
王放神色坦然，轻声说：“我半指头都不碰她。只要让她在被撸下太后身份之前，平安护送出去——不管用什么手段，不管花多大代价。我知道他有能力做到。我也知道天下没有白送的买卖，子正兄定然会提条件。你跟他说，若能做到这点，我可以答应不再胡闹，从此乖乖的配合到底，再不给他家丞相添任何麻烦。”
明绣神色踟蹰。她并非那个能做决定的人。
“我……我会想办法给你传话。你别着急。”
她身材瘦小，抬起头仰视，发现王放容色阴沉沉的，居然有些压迫感，全然不像那个曾经那个猪圈里挣扎的讨厌鬼。
他十分礼貌地一笑：“我给他一个月的时间。若一个月过后，这事办不成，我失望之余，也许会搞点事情——阿颜你知道的，我胡闹的方法多种多样，别开生面，防不胜防。到那时，他再想把我弄疯弄傻，怕是也来不及。”
明绣瞬间气鼓，手上又有点发痒，“想把你弄疯弄傻的不是谯公子！他好心给你示警，不是让你拿来钻空子的！”
王放嘻嘻一笑，丢下一个“你奈我何”的表情，转身就逃，高声命令：“来人，送朕的爱妃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