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哥哥
记忆中的哥哥，永远是清瘦而苍白的，一低眉，一抬眼，淡淡笑意之间，永远是温润又谦和的模样；他的左手腕有一道很深的伤口，被自己看到时总是会有意无意地遮掩着，那道伤口有时候很淡，淡得仿佛要看不出来，有时候又新伤加旧伤——它有很多种样子，却从来没有消失过。
羽阙只知道哥哥打小身体就不好，宿疾每月需要治疗一次，所以每个月的月末到次月的月初，羽阙总有那么七八天看不见哥哥，娘亲说哥哥在房间养病，并且从来不许他去打扰，年幼的羽阙便在那七八天的时间里，扳着手指一天一天数，第七天或第八天的早上，哥哥总会在自己醒来的时候出现在自己房中；有时候羽阙算着日子，早早地醒来，便能看到天不亮时，哥哥便会悄悄来到自己房间，看看书，或者写写字，等着自己醒来，然后第一眼便看到他。
再怎么漫长的、无聊的等待，总会过去，哥哥总会像约好了一般早早地来看望自己。
漫长的年岁中只有过一次，第六天的时候，羽阙照常去哥哥养病的别院溜达，发现看守的家仆似乎前夜喝了酒，正倚着廊柱打瞌睡；那时候正值初夏，天气逐渐燥热起来，发现了这个疏漏的羽阙欣喜若狂，第一时间溜进厨房抱出来一个镇在井水里的大西瓜，擦也顾不上擦，一路滴答着清凉的井水、轻手轻脚地抱进了哥哥的别院，房间门前有人看守，羽阙没敢过去，偷偷溜到了后窗，正巧后窗开着，坐在床上的羽瑾城正昂首望着窗外茂盛的绿树，他的面色似乎比自己素日里见到得要更加苍白，羽阙缓缓停下了步子，他有些疑惑地望着哥哥的侧脸——哥哥从来没有在他面前露出过这样的神情，沉寂的、萧索的、甚至有一点点无望的神情，然后哥哥发现了角落里的自己，先是一愣，随即露出惊喜的神色，他小声道：“阿阙，你怎么在这里？”
看着哥哥欢喜的笑，羽阙方才那一点点小小的疑惑瞬间抛到了九霄云外，他疾步上前，抬手将西瓜放在窗框上，呲牙咧嘴地笑道：“我偷溜进来的，没人发现，”他说着拍了拍西瓜，眉飞色舞，“哥，我刚从井水里捞出来的，趁凉吃！”
哥哥笑得有些无奈，他抬手揉了揉羽阙的脑袋：“小声点儿，被娘发现了要罚你的。”说着，他视线落到羽阙被井水浸湿的衣衫上，眉尖一动，“也不知道注意些，衣服都湿了，要着凉的。”
“这种天气，怎么可能着凉。”羽阙不甚在意地一摆手，盯着西瓜准备下手，然后才发现——自己来得太急，忘了顺便从厨房顺把刀出来，他有些懊恼地挠了挠额头：“啧，哥你等着，我再出去一趟。”
哥哥忙拉住羽阙：“罢了不要出去了。”
“可是.....”羽阙有些为难地望着西瓜，接着便见哥哥笑了笑，念道：“风决，风刃。”继而指尖在西瓜上轻划了几下，西瓜应声裂开，羽阙看呆了，他现在对风决远没有这样的掌控力。哥哥将切开的西瓜在窗框上摆好，看着他道：“吃吧。”
羽阙端起一块，又抬眼看了看哥哥，哥哥对上自己的目光，这才缓缓拿起一小块，咬了一口。
大半的西瓜都进了羽阙的肚子，吃饱后，日暮将近，凉风一吹，羽阙这才依稀想起了一点刚刚的疑惑，转头问道：“哥你刚才在想什么呀？”
“刚才？”
“就是我刚来的时候，看到你脸色好凝重。”
话及于此，哥哥神色黯了黯，他端着西瓜的手缓缓放下——羽阙这才发现，哥哥连这一小块都没吃完；他望着羽阙，扯了扯嘴角：“没什么，只是在想我的病。”
羽阙抿了抿唇：“哥你的病究竟怎么回事啊，为什么治了这么多年都没好？”
哥哥望着自己，目光深邃，他很想笑着说这件事，但显然做不到，他语气艰难：“是很.....很难治的病，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治好。”
“那以后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我永远都要每月有七八天见不到你吗？”羽阙有些慌了，满目担忧。
哥哥望着这样的自己，良久，终于又露出了淡淡的笑意：“不会的，阿阙，爹娘说.....我的病.....大概是快要好转了，可能过不了多久，你就不用这样等待了。”
年幼的自己没有察觉，哥哥说这句话时，眼眶分明红了。
自己只看到了哥哥的笑，却没有察觉他只是在骗自己，骗为了他的“病”而担忧的傻弟弟。
“真的啊？”羽阙眼睛都亮了。
哥哥笑着点头：“真的。”
顿了顿，他转眼望向窗外，荫荫绿树下蝉鸣声声，聒噪不已，他的声音很轻：“或许将来会有办法，彻底治好我的病也说不定，在这之前，再怎样痛苦的治疗我都会默默熬着，爹娘为了我忧心不已，连阿阙你也在为我担忧，我一定得熬下去，熬到有一天，彻底好起来。”
“到那时候，你就再也不用等我了，阿阙。”
晚些时候羽阙还是被人发现带了出去，而哥哥，因为病情还没有好转就吃了生冷的东西，在房中又多呆了两天。
在最后的意识中，那个记忆中的兄长和现在在自己面前的羽瑾城渐渐重合起来，分明是同样的模样，却总感觉.....相去甚远。
羽阙扑倒在面前的血泊中，身体中的血和热，一点一点流失殆尽。
羽瑾城望着倒地的羽阙，目光深沉，静默良久，才凉凉地道了句：“青霜，走了。”
羽阙似乎已经身死，眼看着羽瑾城就要离去，打从一开始便躲在暗处目睹了全过程的言风有些藏不住了，消息早已经送出，他在等着苏玖甄带人赶过来，但看这情况，怕是等不到苏玖甄了。
言风轻啧一声，他并不打算如此轻易现身的。
就在羽瑾城转身的刹那间，一抹妖气猝不及防地袭来，他神色一变，转头望去，暗夜中划过一道纤细的残影，接着便听到一声清亮的女声：
“羽阙！”
羽瑾城回过身来，望着落在羽阙身边的人，略一扬眉：“哪里来的猫妖？”
暗处正欲出手的言风轻出口气，收出攻势。
青霜眉目微沉：“先生，是阿阙的朋友，叫三愿的金华猫妖。”
三愿扶起意识全无的羽阙，转眼望向青霜，狭长的瞳孔中划过一丝寒意：“青霜，这是怎么回事？”
——并不是询问的语气。
青霜没有应声，羽瑾城抿唇微微一笑：“如你所见。”
三愿微眯双眸，满目戒备地望着他，和羽阙相似的眉眼，羽阙描述中的银发.....是他的兄长羽瑾城吗？不，年龄对不上；究竟怎么回事？羽阙不是来打开三生晷的吗？可看这里的样子明显是战斗过，羽阙这副模样应该也是拜这个人所赐，可这个人究竟是谁？青霜怎么会和他在一起？
羽瑾城迈出一步，三愿混乱的思绪戛然而止，脑海中的某根弦锵然绷紧，敏锐察觉到的危险气息迫使她下意识动了起来，带着羽阙闪身消失了踪影。
羽瑾城饶有兴趣地笑了：“速度还可以。”他鼻尖微动，继而转眼望向自己曾经呆过的别院，轻嗤一声，“跑不远。”语罢，不疾不徐地迈步朝别院的方向走去。
夜色映在他深青色的瞳孔中，他望着前方，仿佛野兽在望着困于股掌之间的猎物，满目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