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冰裂
前几日的夜幕还是只有一点碎星，今夜星云中竟挂起了一弯浅浅的弦月，只是月光微弱，映不出夜行之人的影子。
窗外响起一点熟悉的声响，羽阙推开窗子低头望去，干枯的枝桠下，戚哲将兜帽掀到脑后，抬头透过树枝望向他，羽阙抿唇一笑：“来得倒快。”
戚哲上了楼，羽阙打开房门，让出一条路来道：“先在这里歇会儿，我这便去通知苏指挥使。”
戚哲冷哼一声：“在他自己的地盘上，还找不到一个可信的人去送个口信吗？”
话刚说完，戚哲便迈步进来看见了桌边坐着的三愿......以及她身边的苏江卿，苏江卿闻言，很客气地一笑，道：“毕竟现下情况特殊，还是小心为上。”
戚哲没料到苏江卿就在这房中，便略一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了。
三愿冲他摆摆手：“闲来无事，和苏姑娘聊聊天。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戚哲应了声，望着面前的场景差不多明白过来，苏江卿是个话唠，现下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在自己房间闲不下去，便窜到三愿这里来聊天。
羽阙回头招呼了一声，便转身径自离去。
戚哲一手扶着刀柄，百无聊赖地在桌边坐下，另一手屈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自己的膝盖；三愿将盛着干果的盘子往他这边一推，便回过头去继续跟苏江卿聊了起来。
都是些无关痛痒的琐事。
戚哲内心叹了口气，转头望着窗外并不皎洁的月光，突然觉得自己在这里分外多余。
玄武司。
苏玖甄坐在桌案前翻阅着面前的文书，烛火猛一忽闪，他头也不抬伸手护住，淡淡道：“这翻窗潜入的功夫当真是一回生二回熟啊，羽公子。”说完这句话，苏玖甄看完面前的最后一页，收回手合上文书，这才抬头望向窗边立着的羽阙。
羽阙便笑得很谦虚：“哪里哪里，只一回两回可做不到这么娴熟。”
苏玖甄：“......”
他站起身，走到衣架旁取下件玄色的连帽长氅，披衣道：“可是戚指挥使到了？”
“正是。”
苏玖甄理了理衣襟，带上帽子边走过来边道：“走吧，莫让戚指挥使在那客栈久等了。”
羽阙抿了抿唇，有些尴尬地笑着：“事实上.....”说话间二人已出了房间，苏玖甄转过拐角望见屋后立着的人，倏尔一愣。
他就像素日里见到的那样，后背挺拔地立在月下，微微颔首，一手习惯性扶着腰间的佩刀——他没带别人，所以腰上挎着的是两把刀；听闻声响，他转眼朝自己望来。
正是戚哲。
羽阙尬笑着接出后半句：“......戚指挥使并未等在客栈。”
苏玖甄以为自己可以像平常一样带着讥讽的笑意说出“劳您大驾”的戏谑来，可他紧抿着唇，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戚哲凉凉地望了他一眼，一言未发，转身迈步向前行去。
苏玖甄颔首，将兜帽拉低，同样一声不吭向前行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穿过夜深人静的大街小巷，羽阙缀在苏玖甄身后，看着这两人的身影，内心浮现起一点难以言状的感慨来。
戚哲因为实在在客栈的房间呆不下去，突兀地提出要去别的房间似乎也不大礼貌，后来便索性跟着羽阙一起过来了。
羽阙没想到因为这一点儿意外可以看到这么神奇的场景——多年来互相仇视的玄武司的青龙司，他们的指挥使，曾经有过怎么也解不开的心结的二人，正安安静静地一起向前走去。
他们没有纠纷，没有每次见面必有的剑拔弩张；他们虽然没有并肩，却也是和平地、朝着同一个方向向前走去。
十年之前，两司有过无数次的合作，他们的指挥使也曾并肩杀敌，将自己的后背交给对方；而这一切，因为一场阴谋，因为一场再也来不及赶到的驰援画上终点。
二位若是在天有灵，不知道看到这两位后辈从前如此敌对会是何心情，所幸，这些恩怨都已经了结了。
帽檐不高不低地挡在眼前，苏玖甄微微抬眼，视线到戚哲腰间的高度戛然而止，他望着那把镶金戴银的昭武刀。
“指挥使，查清楚了。”
“身份，籍贯都是假的，那个人六年前在老家杀了一个屠夫，是个在逃的死囚。”
“近亲的话，那个人两年前的时候双亲犹在，在差不多您给出的那个时间之前一个月，双亲离开了老家，千里迢迢迁到了云州定居，前不久父亲刚刚离世，只剩母亲，指挥使，需要传讯她吗？”
“指挥使，羽驿来报，照您的吩咐，没有贸然惊动她，只打听了几句，她说两年前在逃的儿子忽然带了一大笔钱回来，让他们离开老家迁到云州去，和他同行的还有一个深蓝发色的妖族少年。”
当初长荷找来证人的时候，苏玖甄不是没有盘查过那人底细，只不过因为一个假身份，一时疏忽，被蒙蔽至今。
苏玖甄停下步子，抬头轻出了口气，客栈到了。
房间中五个人围桌而坐，相对无言，一片静谧中只听的到三愿剥坚果的声音，羽阙默默望了她一眼，内心一声叹息，也是，青丘狐君的威慑力都不能影响她睡觉，这点小小的尴尬气氛怎么可能耽误她吃东西。
正当羽阙斟酌措辞的时候，苏玖甄和戚哲却同时开口了：
“我.....”
“诛妖坛.....”
二人相视，又双双顿住。
羽阙轻咳一声，撇了眼戚哲的神色，确定没什么问题后便微微一笑道：“苏指挥使先说吧。”
苏玖甄低下头，把玩着手中的酒盏不疾不徐道：“我查过了，两年前指证青龙司.....”他说着稍稍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抬眼望去，正对上戚哲沁着寒意的视线，苏玖甄放下手中的酒盏，改口道，“污蔑青龙司的那个人，确是长荷一手安排的。”
“那人现在何处？”戚哲冷声道。
苏玖甄淡淡应声：“冒犯了我的下属，两年前就被我杀了。”
戚哲冷笑一声：“也好，省得我再动手。”
接着又是一阵良久的静默，苏玖甄蹙着眉，紧抿着唇望着面前盏中的清酒，末了，他端起酒一饮而尽，放下空了的酒盏道：“戚指挥使。”
羽阙的目光落到那空酒盏上，不合时宜地想起几日前的那个晚上，苏玖甄到最后也没有喝下的那杯茶水。
苏玖甄抬眼望着戚哲，继续道：“十年前的所有事，不必等到长荷归案，我会尽快将证据整理清楚，将案件的真相上报总司。”
“不急在这一时，”戚哲凉凉地望着他，意味深长，“十年了，青龙司和玄武司的旧怨远比不上眼下的事重要，不必耗费精力在这些事上，毕竟，”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苏玖甄，你，甚至还有我都必须得承认，那些事情对所有人来说都已经过去了，我们把它们放在心上过不去的这些年，对其他人来讲，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没那么重要了。”
——过不去，看不开。
他可以拖着戚哲，一起绊在十年前，相互纠缠两败俱伤，可时间不会迁就他们，不会被他们拖住，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放不下，便只能让自己活在桎梏中，沉沦，毁灭。
苏玖甄低下眉眼，轻轻地叹息一声。
一切都过去了。
“说诛妖坛的事吧，”苏玖甄低低道。
子时刚过，夜云散去，月光逐渐亮了起来。
苏玖甄立在客栈门前，虚目望着空无一人的长街，缓声道了句：“戚指挥使。”
戚哲转眼望向他。
苏玖甄转过身来，微微颔首：“苏江卿不便在这里久留，我们按原计划行事，在此之前，还望戚指挥使先将她带回青龙司。”
苏江卿一怔，苏玖甄此前并未同她商量这个，下意识脱口而出：“指挥使，我.....”苏玖甄一扬手打断了她的话，他清楚苏江卿想说什么。
我在这里也没关系。
我可以在玄武司众出门捉妖的时候悄悄跟随。
但这样太冒险了。
苏玖甄转过头来望着她，缓声道：“你听我的吩咐吗？”
苏江卿咬了咬牙，拱手应道：“遵命。”
苏玖甄略一点头，回过头来望着戚哲等他表态。
“好说。”
听罢，苏玖甄这才客客气气道了声谢，继而便要转身离去。
却在这时，戚哲朝他伸出了右手。
苏玖甄望见伸过来的手，神色有一瞬的异样，他抬眼望向戚哲，戚哲微低着头，目光深沉地望着自己。
苏玖甄低下眉眼，心下一片复杂，久久没有动作。
戚哲等得不耐烦了，别开视线冷笑一声，正要收手时，苏玖甄却猝不及防抬手，指尖轻拍了一下他的掌心。
戚哲目光随之转了回来，却见苏玖甄已经转过身迈步离去了。
浓重的夜色中，他抬手带上兜帽，拉低帽檐，大步向前行去，直至身影消失在萧索的街道中。
羽阙望着苏玖甄背影消失的方向，心下泛开一阵说不出的滋味，今夜之前，他一直活在十年前，一直都是孤身一人。
身边，戚哲不轻不重推了他一把：“收拾东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