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阙露出怀疑的神色，印象中，戚哲似乎和“说服别人”这四个字不怎么搭边。
叶沧一淡嘲地一笑：“他说要让位于我。”
羽阙一愣。
“他以为我稀罕的就是这个青龙司指挥使的位置。”
羽阙：“......那你还是来了？”
叶沧一漠然地看了他一眼：“我来是因为生气，我恼他这么随随便便糟蹋师父托付给他的心意，我恼他不相信我们当年是真的身陷桎梏在和妖兽拼杀。”
羽阙渐渐明白过来，不可思议道：“所以说，叶哥，这么多年来，你看不惯戚哲当指挥使纯粹是因为，你觉得这个位置就代表了戚伯父全部的倚重和信任？”
叶沧一默默握紧了手中的酒壶，垂着头没有应声。
羽阙一时语塞，这误会大了去了。
半晌，叶沧一别过视线，低低道了句：“我知道是我贪心了，我只不过是个徒儿而已。”
“可......可对我来说，师父就是父亲一样的存在。”
“我拼命地练好戚家八式，只是为了让他多看我一眼，多对我点一次头，”叶沧一屈膝坐在房顶，双臂搭在双膝上，低低地垂着头，声音微微颤抖，“加入青龙司，加入师父的麾下，成为师父的徒儿，是我此生至幸的事。”
“是我......是我太贪心了。”
“叶哥，”羽阙一手搭上他的肩膀，正色道，“戚伯父传位给戚哲并不是你想的是因为倚重和信任，当然这里面肯定有倚重和信任，但光凭这两样的话你也可以，最重要的是，戚哲适合干这个。”
叶沧一抬头，神色微变。
“就是这样啊，”羽阙收回手，理所当然道，“你想想，戚伯父指导戚哲练刀的时间有你的多吗？适合练刀的就心无旁骛好好练刀，心思重的适合管杂事的就去当指挥使管杂事，是我我也这么安排。”
叶沧一如梦初醒：“你，你是说......”
“戚伯父对你的倚重和信任不会比戚哲少到哪里去，他把戚家八式都托付给了你。”羽阙望着他，“戚哲这个人，虽然长了张六亲不认的脸，但其实是个什么事都放在心里的人，三岁看老，戚伯父了解他，也知道他不容易掌握完整的戚家八式；叶哥，你知道吗，我十一岁那年，就是你刚学会戚家八式那年，戚伯父说过什么吗？”
叶沧一定定地望着他：“师父他，说了什么？”
“他说你能来到青龙司，于戚家而言真是一大幸事。”
叶沧一眼圈倏尔红了，他慌忙别过脸去，掩饰似的仰头灌了一大口酒。
羽阙淡淡一笑：“戚哲他什么都明白，只是从未跟你提过罢了。”
“就他那个什么事儿都往死里别扭的性子，他就算清楚也什么都不会说出来，可他虽未解释，这些年也从未同你计较过什么，他总是这样，什么都想周全，什么都想顾住，青龙司，辖区十二州，我，还有你。”
“他能轻易说出让位于你，是因为他明白，这个位置并没有包含你所以为的那种特殊意义。”
“戚伯父想要托付给你和他的东西，早就交到你们手中了。”
羽阙离去后，叶沧一独自在房顶呆到深夜，记忆深处那些褪色陈旧的场景在羽阙的话中再次鲜活了起来，师父战死之时满是血污的脸，师父指导自己一招一式练刀时的样子，师父将噬鬼交给自己时的场景，师父于青龙司的妖捕中转身报自己名字时的声音，师父在熊妖倒下后执刀而立的身影。
早就交到自己手中了啊，这份要托付的东西。
沉沉夜幕浸染之下，叶沧一紧紧握着手中的酒壶，垂着头低低地啜泣。
抚仙镇，边邑。
长夜将近，凌晨时刻正是人酣睡之时，塌上人尤在睡梦中，一边的窗子却已被悄无声息地推开，微弱的月光漏了进来，紧接着，一只沾染着血污的手伸过来一把捂住了男子的嘴。
睡梦中的男子猝然惊醒，不及反抗，一柄弯刀已贴近脖颈，持刀的男子探身进来，脸色苍白目光深沉，他缓缓放开捂着嘴的手，语带威胁低低地道了句：“伤药在哪？”
被挟持的男子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眼，来人身上血腥味很浓，似乎受了重伤，他低眉看了眼颈间的弯刀，继而转头示意了一下旁边的柜子，同时试探地道：“你……是朱雀司的人吗？”
持刀的男子凉凉地望了他一眼，二话不说一记手刀砍了下去。
这深夜而来的不速之客，正是徐卿。
除夕那夜，徐卿醒来时天色已是熹微，陆洪钊要转移梼杌草，只靠自己这副半死之躯根本无力阻止，此事须得知会朱雀司一声，打定主意，徐卿处理了伤口便掉头往回走，无奈他失了太多的血，一路走走停停，半昏半醒，终于到了要找的地方，伤口却再次裂开。
男子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被结结实实捆在椅子上，徐卿的刀就放在他颈侧；自己养的猫被五花大绑丢在自己脚边，严严实实堵住了嘴。
徐卿处理完伤口，面色却依旧没什么好转，他一手握着刀柄，一手捂着伤口，声音低沉开门见山道：“我记得你是朱雀司的暗桩。”此刻正被绑在椅子上的暗桩费力地往远离刀刃的方向挣了挣，端出一个僵硬的笑来：“我记得你是朱雀司的妖捕。”
“没错，”徐卿不闪不避，“而且还是腊月二十八叛逃的那个徐卿。”
这事儿全司上下包括他们这些暗桩都是知道的，本以为人已经走得没影了，谁能想到这个被通缉的前同僚居然会在这时候又跑回来，而且现在看来——情况对自己颇为不利呐。
于是暗桩内心抹了把冷汗，一阵唏嘘，继而好言道：“兄弟，同僚一场，有话好好……”
“别废话，”徐卿微微蹙眉，刀刃再度逼近暗桩的脖颈，动作似乎牵动了伤口，徐卿额前青筋略显，疼痛折磨之下他显出一分不耐之色来，“闭嘴听我说。”
暗桩乖乖闭了嘴。
徐卿倒吸一口凉气，稳了稳气息沉下声音：“你听好，陆洪钊现在要转移梼杌草，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个身手相当了得的年轻人，使刀的，叫琅琊；陆洪钊应该养了不少梼杌草，养在哪里他没有明确告诉我，不过根据我们前两天走的路线推测，应该是在水乡菖蒲岭，仲年哥——朱雀司妖捕陆仲年正好安葬在哪里，梼杌草应该就在墓地附近，还有——”
他轻出口气，脸色煞白，似乎在极力忍耐着痛意，顿了顿，他继续道，“梼杌草十年前便已经流了出去，十年前有一个叫长荷的、十六七岁的鲛人妖，以帮陆洪钊带回来一批梼杌草为偿，打听了梼杌草的生长地方，取走了一些，连人带草至今下落不明。”
说完这些，徐卿额前已渗出冷汗，他咬了咬牙，沉沉地望着暗桩：“都记住了吗？”
暗桩连连点头。
徐卿颔首道：“我走后，去将这些全部告诉指挥使。”
“兄弟，”暗桩带着椅子往前挪了挪，打量着他道，“他们说你是徇私救了犯人跑路了，可我看不像啊，想必这其中有些关节误会了，你既然带着情报回来了，不如和我一起回司里，将一切都解释清楚。”
徐卿顿了顿，沉声道：“没有误会，我确实是徇私救了犯人。”
暗桩：“……”
“我不会回司里的，我要继续去救他。”
暗桩：“……”
你既然要救他，这么跑回来义正言辞地汇报一堆情报合适吗？！我们能相信你的情报吗兄弟？！
暗桩带着椅子默默地挪了回去。
徐卿垂下眉目，声音微低：“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收手。”言罢，他抬眼，目光深沉道了句，“记住我说过的话。”说着便收了刀，闪身越出窗子消失在将尽的暗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