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梼杌草
翌日，晨。
“处理完了，没那么多复杂的弯弯绕绕，就是和朝凤班看不对眼的一个戏班子搞出了这乱子，想趁乱杀了朝凤班的角儿，还得杀得轰轰烈烈人尽皆知，好让朝凤班染上晦气再翻不了身，所有才有了这出事。”
俞青晨推门而入，声音中带着淡淡的疲惫；三愿转头望了眼窗外微亮的天色，回过头来颇为同情道：“天都亮了，你们当妖捕的也真是不容易，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得管。”
俞青晨带上房门，转身走向书架，神色似有忧虑：“其实说到底这不是和妖怪有关的事，本来昨晚就该移交衙门的，用不着我们出面审，只是......”
话未说完，一阵猝不及防的叩门声传来，俞青晨抽出本卷宗低头翻着，道：“进。”
琉珂推门而入，垂眸颔首：“老大，有人要见你。”
俞青晨这才回过头来，却见自琉珂身后走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因指认凶手昨夜一直呆在朱雀司的柳凤渝，她神色一滞，随即将手中的卷宗放了回去，转过身来打发琉珂道：“你先去忙吧。”
待琉珂离开带上房门，俞青晨缓步过来，她站定步子，顿了顿，眉目微沉语气如常道：“一应事宜已经处理完毕，不知姑娘找我还有何事？”
柳凤渝望着俞青晨视线避开的双目，良久，微微颔首福身一礼，缓声道：“凤渝还未曾谢过俞指挥使的救命之恩。”
“客气，职责所在。”
顿了顿，柳凤渝抬起眉眼，斟酌着语气道：“凤渝......有些事没有告诉俞指挥使。”
俞青晨略一蹙眉，面露疑色。
三愿忽而意识到了什么，冲二人一点头道：“既然还有其他事，那你们先聊，我就不打扰了。”
“不必，”柳凤渝望了她一眼，继而又垂下眼眸去，不知是不是三愿的错觉，方才四目相对的刹那，柳凤渝的眼底有过一抹稍纵即逝的悲戚；她扬了扬嘴角，继续道，“不过就两句话，我说完就走了。”
“俞指挥使，”她抬眼，不闪不避地望着俞青晨，“昨日在戏楼，凤渝没有骗过你，所说的关于李指挥使的话句句属实。”
俞青晨微微抿唇，沉眉望着她，神色复杂。
“但是，”柳凤渝话锋一转，“有一点我没有告诉你，”
“李指挥使救了我的命，应了我的邀，捧了我朝凤班的场；可他看凤渝的眼神里，没有丝毫情意。不是因为恪守礼法，若真是喜欢一个人，不说，不作为，眼神也是藏不住的，这一点，凤渝分得清楚。”
她的声音极慢，似乎在隐隐抑制着什么情绪：“李指挥使所做的一切，可能真的应了凤渝的话，是体念我们谋生不易吧。”
“民间那些不像样子的传言凤渝也曾听过，实属无聊之人乱嚼舌根，俞指挥使不必放在心上。”
柳凤渝话说完，俞青晨几乎怔住了，她眼眶微红，轻启朱唇，却久久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原来都是假的，传言是假的，昨晚的误会是假的，李谦瑭根本没有喜欢别人。
柳凤渝微微颔首：“话说完了，凤渝就不打扰了。”言罢转身离去，俞青晨这才回过神来，迈出一步：“柳姑娘。”
柳凤渝回过头来。
俞青晨冲她轻轻一点头，温声道：“......多谢相告。”
柳凤渝望着她，泛起了丝复杂的笑意，她声音有些艰涩，道：“既然被道了谢，还有一事也告诉你吧。那日我在颍州见你并非偶然，当时朝凤班过颍州，却离永安长街相去甚远，我是听说朱雀司途经此处，才特意去看你的。”
俞青晨面露不解。
“因为想见见，传说中和李指挥使定过亲、青梅竹马曾感情甚笃的是怎样的女子。”柳凤渝说着回过头去，轻轻推开房门迈步离去，留下一句几不可闻的声音：
“当真令人羡慕。”
一袭红衣，映着朝霞渐渐远去；三愿望着柳凤渝的背影，垂首低低叹了口气。
她忽而明白了方才柳凤渝眼底那抹转瞬即逝的悲戚。
敛了敛面上的慨然，三愿抬头冲俞青晨走去，眯眼一笑：“如何？都弄清楚了。”
俞青晨垂眸沉思半晌，倏尔抬眼正色道：“三愿，你说李谦瑭会不会根本就没有喜欢过我？”
三愿：“......”
“姐姐你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
“既然他没有喜欢上旁人，又执意与我退婚，那只有可能是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
三愿抬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竟让人......一时无法反驳。
俞青晨神色黯然，伸手拿起桌案上的折扇，一寸一寸拨开扇面，连片火红的秋海棠映入她墨色的瞳孔。
八岁时她第一次见到李谦瑭。
那年，爹娘带她去好友李指挥使府上拜访，她嫌厅堂中闷得慌，便跑出来在府上的后花园四处溜达，正值秋日，一大片火红的海棠花开得正盛，海棠花丛尽头的小亭中，一个模样俊俏的小公子正端坐在石椅上低头读书。
俞青晨幼时极为不安分，见这个小书呆子读书那么认真，一时起了玩心，才不管对方是谁认不认识，当即便决定偷溜过去吓他一跳。
结果这小书呆却出乎意料地警觉，俞青晨刚从花丛中探出头，还未来得及出声，他便有所察觉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吓人不成反被捉的俞青晨有些尴尬地眨了眨眼。
那小公子似乎也是一愣，第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
俞青晨盯着他看了半晌，末了颇为流氓地眯眼一笑：“你眼睛生得真好看。”
小公子回过神来，抿唇一笑，他伸手轻轻帮她摘下头发上的海棠花瓣，温声道：“你就是俞大人家的千金吧，我叫李谦瑭，你呢？”
那之后不久，两家大人便为二人定了亲，李谦瑭打小便是那副谦谦公子温良如玉的模样，微微一笑便应了下来，倒是俞青晨，感觉捡到了个这么好看的小公子，没心没肺地傻乐了三天。
记忆深处的那片海棠花，逐渐幻化与面前的扇面融合到一起。
俞青晨轻轻叹了口气：“现在想来，他似乎从来没说过喜欢我。初见，是我朝他走过去的；定亲，只有我欢喜了好几天；所有交集，他永远都笑意淡淡，不温不火。”
“说不定早就想退婚了，遇见朝凤班，不过是有了个由头，有了个搪塞悠悠之口的理由。”
三愿轻啧一声，感觉颇为难办，半晌，她掂量着语气试探道：“那也不一定啊，说不准是有其他苦衷......”
“罢了，”俞青晨打断她的话，甩手收了扇子放回原处，重重一闭眼睛，再睁眼时已敛了方才颓然的神色，她转身回到书架旁，“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刚说到哪儿了？对了，这个案子本来不归朱雀司管，可蹊跷就出在那几个发了疯的伏妖师身上。”
三愿看着瞬息之间便转换了状态俞青晨，目瞪口呆。
俞青晨抄起本卷宗翻着，余光瞥见三愿一言难尽的神色，转眼望过来：“你在听我说话吗？”
三愿还有些没恍过神，便想也没想顺着她的话道：“嗯，我听着呢，伏妖师怎么了？”
“那些伏妖师的症状并不陌生，朱雀司这段日子在滨州忙的就是这个；这种突然发疯开始攻击身边其他人的行为是由一种叫做梼杌草的海草引起的，那个戏班子为了制造混乱便从黑商那里买来了这种草药，趁那些听戏的伏妖师不注意悄悄下了药；可据这段时间的朱雀司的调查来看，这种海草因为难采集几十年前便绝迹了，可近段时间却死灰复燃频频出现，你不觉得蹊跷吗？”
“嗯，是挺蹊跷的，”三愿不咸不淡应了声，继而神游道，“我还是觉得，李谦瑭应该......”
“......三愿，我在和你谈几十年前引出过大乱子、如今正在危害滨州的草药，你却和我谈李谦瑭？”
“......”
俞青晨轻出口气，她别过视线，放低了声音：“别提他了，我现在必须得想点儿别的。”
“行吧，”三愿捋了捋俞青晨的话，“先缓缓，你具体说说，那些伏妖师是什么症状？”
“梼杌草能让人产生臆想，据他们清醒之后所说，这些人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方才被下了药，只觉得身边出现了突然袭击人的恶妖，这才动起手来，清醒之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方才真正做了什么。”
“这梼杌草竟如此凶险？”
“不错，据卷宗记载，梼杌草三十五年前曾在滨州出现过，引发了不小的乱子，当时镇妖府司彻查，追到源头的组织，销毁了他们养殖的所有梼杌草，又因为野生梼杌草生长在海底特定的珊瑚石上，极难采集，故而自那之后梼杌草便销声匿迹；可是近段日子，梼杌草又在滨州出现了，算上今晚，已经是第四起乱子了。”
三愿微微思忖：“那个戏班子不是从黑商那儿买来的梼杌草吗，顺着这条线儿有没有查到什么？”
“徒劳，”俞青晨蹙眉道，“班主确是不怎么硬气，三问两问全招了，只是他梼杌草买的早，那个黑商已经在出了两起乱子后便被朱雀司缉拿归案，后来趁夜服毒自尽了，线索就此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