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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里不同天(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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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计们吼过三遍,漫天雪雹里突然亮起了一道说不清远近的灯光,这灯光越来越亮,不一会儿就照出了一方小楼的轮廓,就这样凭空出现在了车队旁边不远处。

车队立刻重新动了起来,朝这小楼走去。

越靠近小楼,风雪势头越弱,刺骨的寒意似乎也削弱了许多。这种奇景,吴疾生平仅见,不由看得专注,离得近了,发现那小楼看着像是寻常建筑,但却挂了不少灯笼,窗栏中都透出明晃晃的亮光。以这小楼为圆心,周遭像被划出了一圈小天地,圈外风雪更疾,圈内却风平浪静得多。

车把式们吆喝牲畜,将马车一辆接一辆地赶进了小楼旁延伸出来的一方马棚,车上人纷纷下来,鲁老板站在原地催促众人下车进楼,又吩咐伙计拿上锅碗蔬粮,准备造饭。

吴疾怀着满腹的新鲜和疑问跟着大部队进了楼里。里头构造同驿馆颇为类似,一楼是个摆满了桌椅板凳的大堂,二楼、三楼都是一扇扇小房间。

车把式得了鲁老板叮嘱,额外关照吴疾一些,一直带着他,这会儿就解释道:“小娘子,这就是灯火哨子了。要过十里不同天,靠的就是这一里一站的灯火哨子。从前十里不同天还过不了人的时候,有仙爷们特意飞来此地查探,十里路途,每过一里就放下一座楼来,一共九座。听说这楼原本是供仙爷们自个儿起居的,后来为了方便旅客,就干脆把楼留下了,来往的过客,只要逢整里唱了名号,就能找到这楼。这九座仙楼皆有仙法护持,灯火常亮、引导旅人,故有灯火哨子的说法。”

吴疾饶有兴致,“那木鼓车又是怎么回事?”

车把式道:“小娘子是说记里车么?这车能计里数,每过一里木人就敲一次鼓。因此只要听到击鼓声,就是过了一里地,可以停下来喊灯火哨子了。”

“可要是车队走偏了,又怎么得知灯火哨子的方位?”

车把式笑道:“固中奥妙,我也不甚清楚,只是听人说,只要走对了里数,报上名号去叩门,这楼就会自己现身,大约是仙人的仙法罢。这一路行来,小娘子就不觉得奇怪么?咱们走了这么久,才走了一里路。不同天的怪处就着落在此。盖因不同天说是拢共十里路,实则一入此间,景色瞬息万变,昼夜长短不定,甚么日头东升西落、观星辨位、慈针指南都不好使了,瞧着像是往一个方向走,走着走着就又回了原位,因此再没有什么路途长短、东西南北之分。”

“我从前山南海北地走货,都用鼓车记里,再准不过的了。最初跑这条路时,却被吓得半死,有时走上盏茶功夫,木人就敲鼓了;有时走上一天,木人才敲鼓也是有的。就有人同我说,这是仙阵迷人,只要是活物就能迷,这人眼、人耳都是活的,在此间看到、听到的都不可尽信;唯独木人、木鼓是死物,走一步记一步,不会出错。因此只要靠鼓车记里,找到第九座灯火哨子,叩过了门,就能走出不同天了。”

吴疾听了这番话,心中疑问稍解,不由联想到时空乱流、平行宇宙交融等软科幻场景。但他更觉得有趣的是那辆记里鼓车,古人这时候已经有了制造机械的超前意识了。但与此同时,就有另一个问题了:“既然一里路恨不得当十里路难走,途中又有风险,为什么不干脆老老实实绕路走?”

车把式道:“好教小娘子知道,这不同天变天之前,可是一条千里贸玉的商道。不同天非止天候变化,还有这千里折成十里的奥妙。”

吴疾这才知道,十里不同天居然还自带空间折叠现象。又听了车把式一番科普,得知慈州其他物资贫瘠,但却盛产玉石,不同天交通数州,原本是重要的货运通道,通行一遭约莫耗时半月。后来迫于“仙阵”带来的气候异常,走货的商人们绕道而行,原本半个月的路程要颠簸三个月不止。为效率计,就有胆大的行商敢继续取道十里不同天走货。虽然有风险,但路上在灯火哨子里歇两停,气候再恶劣,至多三五天也能走得出去,甚至比以前还要快捷得多了。

从车上下来的人这时还在三三两两往楼里走,正在吴疾和车把式说话的功夫,门口进来四个长得都和风干肉一样发柴的人,当先的是个满脸横肉、留着络腮胡子的大汉,随后是一个容貌略嫌丑得奇异的瘦子,接着是个尖脸尖嘴的矮子,挽着个高出他一头、有些鸡胸驼背的中年妇人。

由于画风奇异,吴疾的眼风就不觉多停了一会儿,只觉得这四块风干肉有个共性,都是眼底凶光毕露,瞅着不是善茬。他对车把式说:“先前没在车队里见过这四个人。”

车把式忙低声道:“说不得,这四个是两不帮的大护法,先前一直在车里睡觉,这会儿才下来。两不帮里的都是凶人,小娘子远着些。”

吴疾反应了一下“两不帮”这三字,才觉出味儿来,再打听,方知“两不帮”是附近颇有势力的地头蛇帮派。

哨子里的灶房开始散发出烟火气,鲁老板的手下人已经麻利地开始烧饭了。闻见香味,已有没活的车伙计捉着筷子落座,笑嘻嘻地等吃了。

车把式同吴疾刚捡了个凳子坐好,李星涵就进了门。她看到吴疾,腼腆一笑:“小妹妹手脚比我们还快些呢。”就顺势坐到了吴疾这一桌。

正在这时,大堂里忽而有人嘬了声歪趔的口哨,循声一看,刚才那“四大护法”就坐在另一头,当中那个奇丑的瘦子直直地朝着李星涵看过来,目露贪光,流里流气地用各人都能听清的音量说道:“鲁三友这龟孙,这一趟竟还藏了个细皮嫩肉的小娘?”

李星涵半是怒,半是羞,脸腾地涨红了,避开瘦子目光,低头看自己的茶杯。

这时鲁老板正好走进大堂,瘦子看到了,转而招手叫他:“鲁三友,这里来!”

鲁老板愣了一下,上前拱手问:“左大护法有甚么见教?”言语动作间似乎是对对方颇为忌惮恭敬。

瘦子先是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句,才道:“鲁三友,咱们先前说好了紧走四里路的,怎地磨磨唧唧半天,才走了一里?”

鲁老板面色难看起来,“左大护法方才也见着了外头的情形,这暴雪里赶路,牲畜也捱受不住的。如今不同天里凶险不同以往,我妹夫先前就是贪路多走了两里,教雪埋了,侥幸逃得性命出来,耳朵都冻掉了一只。”

瘦子狞笑道:“放屁!老子是来寻人的,不是来跟你找乐子的!我们兄弟拢共十多人折在里头,等不起你王八走路,一点一点地往前爬!”

中间一直不曾开口的尖嘴矮子听见这话,吱吱地尖笑,冲驼背妇人道:“娘子,娘子,快来看王八了,好有趣儿。”

驼背妇人神情淡漠嫌恶地看他一眼,对着他的脸呸了声:“有什么有趣儿的?”说完事不关己地看向另一边,尖嘴矮子讪讪的也不敢还嘴。

瘦子旁边的络腮胡大汉突然出手如电,抓住了鲁老板的脖领子。鲁老板一个七尺男人,硬是被像捉鸡仔一样被他轻松拖到面前。他自浓密的胡子下龇出一口黄牙,脸上横肉一跳一跳的,“明天再走不到四里天,就削了你一家老小的脑袋。”

鲁老板被揪得面膛青白,却连还嘴都不曾,只道:“……左二护法有话好说。明日定走足四里。”

络腮胡子冷笑一声,一把将鲁老板搡开。立时有鲁老板手下的伙计跑上来扶住他,大堂里一时落针可闻。

鲁老板手下伙计,个个也是身量厚实的汉子,却无一人上前为主家出头,均露出敢怒不敢言之色。待那伙计扶着鲁老板走开,才有几人围上去,面露关切,显见鲁老板平时十分得手下人心。

鲁老板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多言,叹了口气,自管上楼回了房间。

这时大门又被人推开,娄椿、何田田一前一后走了进来,目光逡巡一圈见着了李星涵,就朝这一桌走了过来。她二人凳子还没坐稳,那头瘦子又来事了,盯着何田田和娄椿道:“嚯,又来了两个!”

络腮胡子瓮声瓮气地笑了一声,“这两个长得不好,比不过头一个。”

何田田先前还没听明白,到这一句哪还有不懂的?气得柳眉倒竖,回过头去,就要看是谁在说话。恰好那少年剑客,正在此时进了门。

他披了件半新不旧的毛领鹤氅,用料看着不凡,落了雪的银灰羽绒益发衬得他面部轮廓秀凛皎厉。显然是风雪里来去久了,连睫上都有雪屑。

从来好貌动人心,向来不分男女。瘦子乍一眼望见少年,嬉笑着说:“哎,还有一个!”

何田田见着少年,也顾不得出言不逊的瘦子了,又惊又喜地叫了一声:“鹿师兄!”

“师兄……”

一旁李星涵见他来了,眼圈倏地一红,恰好跟何田田同时叫了这一声。

这两声落下,瘦子在旁嗤笑:“操,一时走了眼了,原来是个兔子。”

李星涵一下子就咬紧了嘴唇,“师兄,他们……他们……”

何田田抢着低声道:“鹿师兄,这几个二流子不是好人,嘴巴里不干不净的。”说着朝瘦子那边努了努嘴。“要不要给他们点教训?”

少年一路走来都没什么表情,坐下之后,没答何田田,反倒皱眉看了李星涵一眼。

李星涵细声道:“师兄,何师姐说的不错……他们方才还威胁鲁老板,说明日要走足四里,才能歇息……”她娓娓地说了原委,眼里的水光还未褪。“……不同天变数太大,怎能强走?我担心会出什么意外。”

同样是遭到调戏,两个女孩儿的诉求却完全不同。吴疾一直旁观,见何田田犹自不知道自己没摸着男人的脉,仍不甘休:“既然如此,更该教训这四个二流子一顿,教他们不敢再这样欺负人。”

吴疾见她真有起来去惹事的劲头,只得皱眉出声拦她:“何姑娘,不慌出头。”

何田田古怪地回头看他,“你这小丫头,怎么叫人的?我大你许多,你要叫我姐姐的。”

吴疾惯性牙酸起来,他当然不会去矮这个辈分,也不接她话茬,“鲁老板忍着他们,自然有忍着的道理。我们都不过是过客而已,如果贸然出头,只能解了自己的一时意气,今后恐怕会连累鲁老板。”

女孩说话不紧不慢,声线悦人,何田田毕竟只是个少女,听了这话一时理解不了,却莫名觉得被压了一筹。她想反驳,蓦地女孩突然抬了些头,帽檐下一双眼撞上了她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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