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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少女的祈祷

“……走?”

苏菲回过神,来不及辨清心中的失落从何而来,追问道,“去哪里?”

“还记得我说过吗,父亲希望我去学习经济,以便继承他的事业。”艾德加转开目光,纤长的睫毛根根分明,在他眼底投下一片阴影。

微低了头的少年,侧脸俊秀,一如既往带着些许忧郁的温和——苏菲忽然想起那个深秋的午后,也是这样明媚的阳光,他站在店铺的厅堂里,用同样清朗之中带着低沉的声音,对她讲述他的童年和梦想。

他的嗓音真好听——苏菲想,她从未碰到过能将德语说得这般好听的人,如同大提琴醇厚的音色,带着一种少见的温柔调子。

然而此时此刻,她却突然开始讨厌他的冷静温和。即使是告别的话语,也可以说得这样云淡风轻:“我原本以为会再过几年的……父亲已经帮我联系好了一个来自伦敦的批发商,听说是为英国女王服务的。”

“你要去伦敦?”

“不。那位先生现在在斯德丁——所以我也会先去斯德丁。”

“……斯德丁?”苏菲皱了皱眉,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个陌生的地名,“在英国?”

“不,在普鲁士。”艾德加笑了,苏菲盯着少年的眼睛,才确定这样的笑容里并没有嘲笑的意味,“有时候我觉得你像个贵族小姐,可有时候,却连最基本的事情都不知道。苏菲,我真怀疑你生活在另一个世界——斯德丁是俄国女皇卡塔琳娜出生的地方。”

“啊!”苏菲这才恍然大悟。二战之后那个城市被划归波兰,便开始按照波兰语被称为“什切青”;“斯德丁”这个有着几百年历史的德语名字,不过几十年就渐渐地被遗忘了。如同那位出生于此的女皇被后世提起,也总是以“叶卡捷琳娜”的名字——只有在她曾经的祖国,人们才固执地按照德语发音,称呼她为“卡塔琳娜”。

由此可见,人们都是健忘的。

苏菲不知道当这个少年再次回到慕尼黑的时候,还会不会记得自己这个曾经的朋友——如同她并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在光阴流转中,任凭那些一起走过的年少时光渐渐模糊。

两个人并肩站在神殿外,山坡并不太高,但眼前却十分开阔,没有任何遮挡。绒毯一般的草地,黄色的稻田,成片的灌木丛;还有中间金光荡漾的多瑙河,河面上是来来往往的白帆船,越飘越远,直到变成模糊不清的白点,在视线里消失不见。

苏菲沉默良久,才低低地开口问道:“你要去多久?”

“我也不知道。”她听到艾德加缓缓地说,“或许是几个月,也或许,是几年……”

“……这样啊。”苏菲轻叹,忍不住去看身旁的少年,“那你什么时候走?”

“……三天之后。”

“……唔。”苏菲发出一个语义不明的音节,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将谈话进行下去。她转了个身,靠在高高的柱子上,神殿内部,是一座座德意志名人的半身雕像。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我是说——现在这种时候,不应当是在家收拾行装吗?”

“我想来看看瓦尔哈拉神殿。”艾德加也转过身,学着苏菲靠在柱子上。少女带着花草味道的体香传来,他低下头看到她白皙柔软的右手,近在咫尺,他动了动指尖,却缓缓地,握成了拳。

“前些日子,父亲开始整理他拍过的照片,想要出版一个‘当代人的摄影集’,将这个时代名人的影像都收录进去——包括国王陛下,也包括冯·克伦策教授。”艾德加顿了顿才接下去说,语调仍然是平和的,“父亲说正是冯·克伦策教授的瓦尔哈拉神殿使他萌发了这个想法,所以临走之前,我也想过来看看。”

“艾德加,”苏菲说,“其实你心里,是很崇拜你父亲的吧。”

“那也是我的梦想。”少年的声音很低,调子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知道吗,你让我想起了约翰·施特劳斯先生——我是说,小约翰·施特劳斯。”

“因为远离父亲,所以能够专心从事自己热爱的事情?”艾德加的语气轻松起来,“希望有一天,我也可以达到那样的高度——在外面,我总有机会跟随其他的摄影师学习,也总有机会尝试自己拍照片。”

“这听起来很棒。”即使知道艾德加看不见,苏菲还是努力扯了扯唇角,弯出一个笑容,“那么,提前祝你一切顺利。”

“苏菲……”

“这个时候,你只要说‘谢谢’就好了。”

“苏菲。”艾德加站到少女面前,苏菲看到他蓝色的瞳孔中映出自己的眼睛,“你今天有空吗?我是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能否陪我游览一下雷根斯堡?就当做是临别礼物。”

苏菲不置可否:“要知道,我的方向感糟透了,即使在慕尼黑也会迷路。”

“没关系。”艾德加扬起嘴角,“我知道怎么走就好了。”

雷根斯堡是一座很美的城市。

与慕尼黑的繁华和喧闹不同,那是一种深沉又不乏精致的美,一种掩藏在古朴表面之下,宁静而坦然的美。

天空是浅浅淡淡的蓝,纯净透彻,其间点缀着一两朵棉花糖般的云彩。苏菲跟在艾德加身旁,漫步在城区之中,走过青石板铺成的小巷——小巷并不宽敞,只刚好容得下两人并肩而过。

斑驳的石头墙壁,砖红色的屋顶,道路两旁枝条繁密的山毛榉——苏菲只觉得自己的心也渐渐沉静下来,她忽然毫无理由地想起一句话,重要的不是去向哪里,而是与谁同行。

雷根斯堡的市中心是在古罗马时代建造的兵营城堡,如今一千多年过去,城堡的全貌早已无法窥见,但遗留下来的石头城墙却依旧带着生命的力量和韵律,似乎只要闭上眼睛,便看得到那些逝去的旧日时光。

“castra regina.”苏菲抚摸着凹凸不平的城墙遗址,一个个巨大的石块经历了千百年风雨的侵蚀,渐渐露出本来的模样,如同来自亘古的呼唤,穿越了久远的时光,“据说这才是雷格斯堡最初的名字——在古罗马人的语言中,是‘雷根河畔的要塞’。”

艾德加也伸出手去触摸那些粗糙而厚重的石头,温和地看了看苏菲:“你不是从未来过这里吗,怎么会知道?”

苏菲笑起来:“虽然在你眼里我总是缺乏必要的常识,但我也绝非只关心衣服和首饰的无知少女。”

“苏菲,我从未这样想过——”

“算啦,我只是开玩笑而已。事实上,我对雷根斯堡并不了解,只是恰好认识了一个出生在这里的朋友而已。”

“尊贵的小姐——”

苏菲的右手被突兀地拉住,“请允许我为您看看手相——”

那是一个全身都裹在黑色斗篷里的女人。

女人低着头,看不到面貌,就连头发也藏在黑色的帽子中。她身上带着一种安静和隐秘的气质,苏菲竟不知道她是在何时出现在自己身旁的。

“您不想知道自己的未来吗?”女人吻了吻苏菲的手背。

“不,谢谢。”苏菲抽回手,忍住心中的不适,“首先,粗鲁地打断别人的谈话是件很失礼的行为;其次,我并不相信命运;最后,您完全不必对我行吻手礼。”

“不,我尊贵的小姐——吻手礼从来都与年龄无关。”女人抬起头,“您不应当怀疑一个吉卜赛人的预言——上帝给了我们看到过去和未来的能力。”

苏菲的呼吸突然一滞。

那是一张完全看不出年纪的脸。

暗红色的长发披在肩上,渐渐溶进了斗篷的黑色之中;一串不知用什么材料编成的额饰垂在前额,映着没有血色的苍白皮肤。

女人很美,然而当苏菲看到女人的那双眼睛,却立刻忽略了她的长相——那是一双如同大海一般深沉浓郁的眸子,惑人的光华流转,一不小心便会沉溺其中。

“您想看到自己的未来吗,尊贵的小姐?”轻柔的声音在耳畔呢喃,如同最惑人的女妖。

“……不。”苏菲听到自己的回答,“生活最大的魅力,就在于它本身的不可预知。”

“难道……您不想知道,您和您身边这位年轻的先生,还会不会有重逢之日?”

苏菲打了个激灵,仿佛突然间清醒过来。

“我想,”她冷冷地说,“上帝并没有赋予你们偷听别人谈话的权利。”

“我说过,吉卜赛人看得到过去和未来。您应当首先学会让自己信任别人,尊贵的小姐。”

“好吧,”苏菲叹口气,“如果您真的能看到过去和未来的话——我对这座城堡的修建时间更感兴趣。”

女人的手抚上残留的石头墙壁:“公元179年。”

“虽然我知道这完全可能是您信口说出的年份,但我还是愿意付给您15个克罗伊茨。”苏菲打开手提袋,“我身上只有金币——所以请拿好,这是一个古尔登,尽管本应是15克罗伊茨。”

“谢谢您的慷慨。”女人捧起苏菲的手吻了吻,“愿上帝保佑您,尊贵的小姐——总有一天,您会愿意相信我的。”

苏菲没有回答。

“我们会再见的,尊贵的小姐。”苏菲转过身,却听到女人轻柔的声音仿佛在耳畔响起——

“就如同,您和您身边那位年轻的先生,会再次见面一样。”

“她对你说了什么?”

苏菲愣了愣,停下脚步:“你没有听到?”

“没有。”艾德加摇摇头,“我只看得到她的嘴唇在动——我还在想,你是怎么听到的呢。”

“……或许只是幻觉。”苏菲皱了皱眉,这样的解释,连她自己都不相信。

从市中心的圣彼得大教堂到华丽的洛可可式圣埃梅拉姆修道院,当两个人穿过城区踏上横跨多瑙河的石桥,日头已经偏西,阳光被拉长成一缕一缕,那些各式各样的建筑掩藏在阴影里,却依旧美丽着。

“一、二、三、四……”

苏菲数着步子,从石桥面对夕阳的一侧走到另一侧,“大约有8米宽,16个桥洞……中间看上去似乎17米高的样子?”

艾德加微笑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纸和笔递给苏菲。她每一次外出看到感兴趣的建筑总会写下类似于笔记的东西,却更像是工程师的口吻,甚至画下的草图中,也总会标明长宽高内径外径等等细节的比例。

苏菲接过纸和笔,一言不发地趴在桥上奋笔疾书。十几分钟后,才心满意足地抬起头,微笑着向身旁的少年道谢。

“以后你可要记得带上这些东西。”艾德加带着几分无奈开口,语气却分明是纵容的,“不然到时候又要急得发脾气了。”她在这些小事上总是分外马虎,久而久之,他也就习惯了准备好一切——即使在独自出门的时候也不例外。

“艾德加……”苏菲趴在石桥上,水天之间的界限被模糊成金灿灿的一片。这样的情景,忽然触动她心中的某个地方,“我们还可以一起做那么多那么多事情……可是你看,你就要走了。”

少年只是沉默。

他偏过头打量苏菲,记忆里带着婴儿肥的小小女童不知何时已经长成风姿动人的少女,浅金色的浓密卷发,柔和圆润的脸颊,小巧挺直的鼻子——此刻她迎着阳光,微微弯了唇角,澄澈而明净的眼睛里,是慕尼黑微雨过后初晴的天空。

“姑娘,这就是人生!”

艾德加低低地念着,是海涅的诗句,“无限心忧,无穷别恨,无尽离愁。”

难道你的心不能将我的心抱住?难道你的眼睛不能将我挽留?

苏菲在心中默默地随着艾德加念道。他这是……在期待她说“不要走”吗?

她多么想……可是她不能。

如同这首诗最后的两句,艾德加也始终未曾宣之于口。

“你会给我写信的,对不对?”

“我连你的全名都不知道。”

这一次,沉默的换成了苏菲。

“我知道自己不够坦诚,但是等时机成熟,我会告诉你的——我保证。”

“我讨厌秘密。”艾德加说,“任何理由都是苍白的。

苏菲抿了抿唇,却没有选择解释:“你可以写给卢卡斯·尤利安·基尔霍夫少校,让他转交给我——”

“跟我做朋友是件很丢脸的事情?”

“怎么可能!”苏菲不假思索地否定,“只是我母亲……她一直希望我做个乖巧的淑女。如果她知道我一个人在外面乱跑,还认识了你这样的人——不不不,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是说……呃,没有经过她的允许……嗯……”

苏菲涨红了脸,语无伦次地解释,却越解释越乱。

“……总之,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就算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重新开口,语调之中是掩饰不住的落寞。

“你父亲是个将军?”

“将军?”苏菲笑了,“不,他可不是什么将军。倒是我弟弟一直想要当将军呢。算啦,不说这个——你看,多瑙河上的日落,真美。”

抬头看时,视野里已经是一片温暖的红色,晚霞在天边灿烂着燃烧着。夕阳、水面、天空组合在一起,有了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

“艾德加……”她无意识地伸手划过桥上粗糙的石头,带着几分冲动开口,“你是我在慕尼黑,唯一的朋友。”

“苏菲,你在写什么?”

“不,没什么。”苏菲将右手收回,慌慌张张地背在身后,却不期然间对上少年深邃的眼眸。

两个人之间不过只隔了一步远,却被阳光分割成界限分明的两边。那条现实中并不存在的明暗交界线,如同跨不过的万水千山。

苏菲不知道他会不会就这样渐行渐远,最终走出她的世界。

她同样不知道,她用手指在桥上写下的字母虽然混乱,艾德加却仍然看清了。

那是一个短短的单词。

bleib.

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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