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七日，极夜。
已经黑到看不到周遭的一切了。如今，只有雪橇车上的大灯，尚可以为新龙魂团的众人提供些微的勇气。
六十六条狗，这意味着他们同时还得准备六十六条狗的食物。
孙吾早就劝过王南山，可他却不听，偏要带这么多虽然有用、却也会浪费浪费食物的雪橇犬深入极地。最近这阵子，在孙吾看来王南山他就像是中了什么魔障。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感操纵着这个男人，令他非得一意孤行的将大家……引向深渊。
但这或许只是错觉吧……
五月十七日，雪。
如今，南极的极地风确实不大。
虽然有时会很猛烈，但风速却很均匀。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可怕。
南极唯一的恐怖之处在于冰窟。在极夜中，众人只能凭借光亮看见与徒步旅行团距离较近的冰面，雪橇车彼此用绳索连着，人也同样如此。这样做主要是害怕谁突然踩到那些或大或小的冰窟窿——一旦陷下去，脚下便可能是深达上百米的深渊。坠入之后，便注定将必死无疑。
……呼。
这些天来，他一直过得提心吊胆。
不知走多久，前面就突然出现个冰窟窿。二十年前的南极也是如此吗？
孙吾不知道。
接连数日的奔波，早已将他的神经逼迫到了极限。
前阵子，有个队员险些连人带车陷进冰窟窿。幸亏有自己在，那个小子才能被大家发现并从冰壳边上拽回来——直到现在，孙吾回想起当时的情形仍会感到后怕。毕竟，倘若在那儿真开了有人失踪或坠亡的坏头儿，那他们这支临时拼凑的旅行团的士气就全完了……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想象旅行团的结局将是怎样。
出过一次意外后，他们就将此次携带全部灯具的功率都开到了最大。
然而，即便是最高功率的电灯，也仅能勉强照亮前方很短的距离。更别提在南极，众人由于缺少卫星导航系统，也没有相应的电子地图，一路走来只能靠蒙、靠找，再靠打着远光灯眺望远方有没有阻断前进之路的冰山或高坡——效率之低，简直令人发指。真的，孙吾简直……他简直感觉自己快疯了。
“嗷！”
“嗷，嗷呜呜呜——！！”
当他们在雪原上艰难前行时，队里的狗突然吠出了声。
最初只是一只，很快，所有狗都好像着了魔似的一齐哀嚎起来——这群像狼的畜生在趴在冰面上嚎叫的声音，纯粹就是狼的哀嚎声。孙吾听得心烦，他想让这帮子畜生都TM别叫了！可是，在来到南极前就已经开始管理并与这帮雪橇犬培养感情长达三个多月的他，却根本制止不住这群狗东西的嚎叫。
“嗷呜，嗷呜呜呜呜呜——！！！”
雪橇犬的叫声划破夜空，一直刺向了更黑暗的深空。
它们嚎得他心烦，孙吾只得抱住其中一只，也是他自己最喜欢的那只小灰背（他管它叫小灰背）的身子，一边用力拥着它的身子、抚着它的毛皮，一边低声在它耳边耳语、哀求，甚至于祷告。可是，他所付出的努力与心血却终究只是徒劳……
狗儿们嘤嘤呜咽着，孙吾和一些伙伴试图硬拖着它们往前走。可这些畜生却将厚爪子按在毛糙的冰面上，哪怕呲呲蹭出响声也完全不管不顾。它们的眼睛在黑夜中闪烁着绿油油的阴光，借着明晃晃的大灯，孙吾甚至看清楚了它们呼哧喘出的森冷白气——在他看来，这些惊惧瞪向前方那昏暗雪夜的狗儿，就好像在恐惧着黑暗中的……某个邪祟。
可是，这不应该。
吞咽一下口水后，孙吾抱着小灰背又跟它说了几句好话。但当他再想拽着小灰背再往前走时，这只混了中华田园犬基因的，一贯精明能干且善于讨好主人的阿拉斯加雪橇犬却突然爆发出了迄今为止最为凄厉的惨嚎！
“嗷呜、嗷呜，嗷呜呜呜呜呜——！！！”
它竭力蹬着冰面，四足用力，拼了命地朝后猛退。
这一遭，险些将孙吾吓的摔倒在地。毕竟，在这畜生发出哀嚎的那瞬，一听见这凄惨得宛若被直接扯断尾巴的叫声，他是真以为它会朝自己的腿上猛啃一口……
“王南山——！队长！！”
好不容易将惊出的这身冷汗压下去，孙吾骇极反怒：“不能再往前走了！你看这些狗——！”
在此之前，孙吾从未遭遇过如此诡异的事情。
他听说动物能嗅到死亡的味道，还听说它们会预知到即将到来的危险。既然如此——这群突然哀嚎、恐慌起来的狗儿们，它们又究竟在这黑暗中感知到了什么？
“大家先把营地扎起来。”
王南山惊疑地看向周遭，他似乎也从这寒风霜雪中，感应到了某个或将到来的危险。
“这么多的狗一齐嚎，肯定没好事。”
说话时，他微伏身子并敲了几下仿生腿：“或许暴风雪，赶快做好准备。”
“队长！咱们走到哪儿了？！”
这里没有卫星导航系统，没有电子地图。
他们在雪原上唯一能做的，便是对应着王南山携带的南极探险图，遵照防干扰探测器指定的方向一直往前走，再对每日行进的里程进行相应的预估与判断。
“已经到南极点附近了！”王南山回喊了一声。
随即，孙吾瞧见他小声嘀咕道：“就快到龙魂团出事儿的地方了……”
“老王，我可听到你在说什么了！！”孙吾一惊，他瞪大眼睛：“你的意思是，咱们在按照龙魂团走过的方向前进？！”
“南极磁场早就乱啦！”王南山的回复驴唇不对马嘴。
孙吾急了：
“X你妈，老子没问你这个！老子问你，咱们现在是不是还在按照过去龙魂团走的那条路在走！”
“诶，孙哥，你这怎么和王队长说话呢……”
“行了，孙哥。本来前面就够黑了，你先冷静点儿。”
“冷静个屁！”孙吾甩开同伴们的手，他吼道：“龙魂团就是那么死的，你TM竟然还想按他们的原路走。王南山，你是不是疯了？！”
“老孙，别忘了咱们是来干什么的。”王南山冷下脸来：“事已至此，我们只能继续做下去。”
“你是不是真的疯了啊？！”
孙吾叱骂道：“老王！队长！狗都这么叫了，你还想怎么搞啊？！”
“……我？我得去做BE集团交代给我的事。”
如此说着，他瞥一眼孙吾，继而指着远处一点黯淡的光芒大声道：“看到那儿了没？！那里，是咱们国家的科考站！”
“我不管这儿有没有科考站，我想听你说的是……”
“孙吾！”王南山陡然喝道：“你先冷静！听我把话说完。科考站就在那儿。你觉得，咱们继续走下去还有可能再碰上什么意外吗？”
闻听此言，孙吾微地一怔。
只不过，他很快便意识到了王南山的言辞中仍有漏洞：
“可那又如何？真遇到意外，你还能带着我们走到科考站那儿求救不成？！”
说话的时候，他也不由自主地将视线不停瞥向了远处的那个亮点。
那是一点，启明星般璀璨的亮光……
身在南极，人很容易将天上的星海与地上的亮光搞混。
“我知道，那个确实是灯，好像是好几串灯聚在了一块儿。”孙吾承认那些光芒的确是从建筑物外或建筑物中透出来的。毕竟，现在南极点的确还有一座属于中国的科考站。而他们这些人所在的位置，也确实就该在南极点附近。
“既然如此，咱们就该去科考站请求支援。再走下去，说不准会遇上什么意外。老王！现在过去，还为时不晚啊。”
在此之前，他们曾数次将远光灯的折射光认错成亮光，也曾数次险些因此遭遇险境。但好在大家挺过来了。在孙吾看来，“征服南极”远没有保住所有人的命更实在。哪怕他们此次徒步旅行的目的是征服南极，也完全没必要冒着天大的风险，在这种连狗都害怕的极危险地带扎营……
“我必须前往。这是我早就和BE集团约好了的。”
可是，王南山却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你们先在这儿等着，我很快就会带补给回来。”
丢下这句话后，他带走了六条狗以及一辆事先就让大家腾出来的空车。
孙吾仍记得，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人群中爆发出了在紧张、喜悦、期盼、惶恐乃至于宣泄之间相徘徊的兴奋吼声。
这绝不是什么好事……
没错。
绝对不是……
但孙吾相信王南山，他确信这个男人绝不会中途抛弃大家不管。数年的相处，早已令队员们对这个男人形成了一种近乎于崇拜的信任，在他们面前，王南山是一个纯粹的克里斯玛型领袖——“但是……”但是，第一次地，孙吾开始对自己的预期感到怀疑：王南山他……
王南山他，当真是完全正确的吗？
……
当然，这倒不是说孙吾否定王南山的努力和准备。在来南极前，王南山就曾说过他准备了非常多的粮食，他们这次选用的超高压金属氢气炉甚至可以为此次携带的一切电气设备稳定供能几百年。而且，氢气炉非常地结实，还比之前的龙魂团携带的燃料设备更加保险……妈的。
想到这儿，他狠狠捶了下自己的太阳穴。
就是这个！
既然上一个龙魂团出了意外，你还有什么理由相信咱们这些准备绝对够用？如果龙魂团遭遇到的事故是你我理解范畴之外的东西。届时，咱们该怎么办？
“……”想到这儿，他张了下嘴。
他试图将这件事告诉给大家，可是……
可是，话到嘴边，当看着王南山那胸有成竹的表情及大家对他无比信赖、无比崇敬的表情都一笔笔刻画在人们各自的脸上时——孙吾却困惑了，也犹豫了。
“唉……”
最终，他只得选择随同伴们默默扎营。
在扎营时，他也眺望了王南山雪橇上的灯光。在望向那宽厚而可靠的坚实背影时，他完全体会不到以往能从王南山身上感觉到的那种可靠与轻松。孙吾一直提心吊胆的盯着，就好像王南山这一走就真的不会再回来了。他一直重复着这个，直至那个男人赶着几条狗彻底消失在大家的视线之中时……才算，结束。
这一切不会有好结果的。
当时，他想：
或许，我们都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