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欧娜感到双脚慢慢腾空，然后又落下，柔软的皮鞋鞋底接触到了一片老旧的木地板，发出嘎吱嘎吱的绵长声响。
当她的视野再度恢复清明时，眼前出现的，竟然是初拥仪式的那个晚上、加列特带她来到的那座古老庄园的大厅，只是这一次，大厅中央没有遍地的苍白蜡烛，而是四处散落交叠的黑白画稿，地板上坐着的也不是加列特，而是一个正在一本空白的纸书上奋笔疾写的、蓬头垢面的女子。
从肤色上看，这个女子应当是血族，但是身上却长着许多树枝一般扭曲的暗红色斑纹，有节奏地鼓动着、发出血色的光芒，看起来就像她的血管从皮肤下冒出来了似的，十分骇人；而在她周身被四处乱扔的画纸上，描绘的则是刚才蕾欧娜所看到的一切——一切关于该隐成为吸血鬼的传说的场景：该隐杀死亚伯，该隐被亚当诅咒，该隐与莉莉丝相遇……
难道……
蕾欧娜抬头看着这个衣衫褴褛的褐发女子，眼神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难道她刚才看到的所有，都是这个女子画出来的吗？
“我能在你身上闻到加列特的味道……”这怪异的女子抬起头，露出一对没有眼白的、纯粹黑色的双眼，继续用老人一样迟缓慈祥的语气说道，“你是他的子嗣吧？”
尽管女子的语气很是温和，而且看上去似乎认识加列特，但她诡异的外形实在是让蕾欧娜生不起亲近感来。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迟疑了一会，还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女子倒也不在意蕾欧娜对她的嫌恶，只是张开犹如枯树皮的双唇，接着说，“刚才我给你看的，都是诺德之书里记载的该隐的传说，你感觉如何？”
感觉……如何？
这个问题，在蕾欧娜看来，问得有些莫名其妙。
刚才那一系列画面都是这个女子营造的事实，她已经推测到了，但是要问她对那些画面中的故事感觉如何……能有什么感觉呢？这是要她发表电影观后感吗？
“……非常……激动人心，非常震撼？”看着女子那被血红纹路包裹着的惨白面容和深不可测的漆黑眼珠，蕾欧娜努力挤出了几个词来，语气很勉强——尽管其实排除其他一切因素，她确实是这么觉得的。
就算亲王说过，“该隐是吸血鬼始祖”的说法本身便得不到任何证明，可不论真假，她都发自内心的敬畏存在于这个传奇中的该隐。
而女子大概也看出了蕾欧娜这干瘪的词句背后未曾表露的感慨，仿佛遇见知己一样地咧嘴大笑，欣喜地爬过来——因为她激动得直到来到蕾欧娜面前才想起要站起身，然后抓着蕾欧娜的双肩使劲晃着，用小孩子的语调大喊着：
“对吧！我就知道你会喜欢的！那些用古老语言写就的文字，要么深藏在地下，要么游移于满嘴铜臭味的商人手中，要么早就被愚昧短命的人类焚烧成灰烬，但是它们都记载了多么精彩、多么浩瀚、多么迷人的知识！想起还有那么多被遗失的历史要等待我去追回，我就感到永生都是那么短暂而庸碌！”正讲着，女子双手举过头顶，好比一个激情澎湃、上街高歌的诗人，“可是我的族人，我的族人们啊！你们为什么要抛弃自己的初始呢！你们的目光竟已变得和人类一样浅陋！将自己永恒的生命狂热地投身于千年圣战，却不知自己为何而战，疯狂地繁衍子嗣，却不知自己起源何方……祖先在上！宽恕您的族人吧！”
可是，到这里，女子那让蕾欧娜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的长篇大论猛地戛然而止，激烈颤抖的干枯身躯也静止了，好像眨眼间便凝成了一座雕像。
接着她转过身，眼眶中盈满浓重的血泪，朝着蕾欧娜张牙舞爪地尖叫：
“加入我们吧！孩子，加入追索者的行列中来！我们是莫涅莫辛涅的信徒，我们将找回被遗忘的真相！我知道你的身体里继承了加列特的天赋，你的血管里刻印了他的勇敢和洞察！你会加入我们的行列……”
2:37 S
女子狂喊的口中接连吐出几口几乎纯黑的污血，但她却毫不在乎，继续声嘶力竭地高呼，哪怕蕾欧娜已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以致那女子露在体外的血管都因为她的疯狂而尽数爆裂，里面流淌出的血液并没有滴落，而是沿着她的身躯蔓延开来，一点点将她包裹进去。
不安且不祥的预感袭入蕾欧娜脑海。她先是退后，背靠这庄园入口大门的门板，发现门已被锁死后，便伸手握住格洛克23C的枪柄——墨丘利奥说过，普通子弹对于多数超自然生物无法造成大量伤害，但是在不了解你面对的东西是什么的前提下，试一试总归是可以的。
毕竟，远程用枪解决最省事。
当女子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血肉模糊、连五官都被淹没的血人的时候，她凄厉地嚎叫了一声，朝着蕾欧娜奔了过来，而蕾欧娜则拔出枪来，以她能做到的最快速度，分别朝着已经变成血人的女子的头部和胸口各开了一枪。
并不意外的是，子弹就仿佛两颗糖豆一样被血人表层厚厚的血液轻飘飘地挡住，掉落在地，于是蕾欧娜立刻丢下枪来，双手抽出格斗刀，一个下蹲前翻，将身形压低在飞到空中的血人身下，再趁翻滚的动势在血人腹部狠狠地划了两刀。
这是蕾欧娜第一次亲手把利器捅入某个活物的血肉之躯里。
没有什么暴力的快感，没有什么血腥的兴奋，只是刀刃受到肉和骨的阻挠而产生的震颤、还有血液飞溅到她手掌中的恶心滑腻让她差点没握住格斗刀的刀柄。
尽管她很清楚，她必须握住，握住这根使溺水者活命的浮木。
站起身来，转过头，蕾欧娜注意到扑空的血人站在大门前愣了一愣，捂住不停淌血的腹部，缓缓转过头来，貌似不敢相信蕾欧娜会攻击自己，一片空白的血脸上裂出一个嘴巴一样的血盆大口，怒吼着，以几乎比刚才快了两倍的身手挥舞着双臂，一眨眼间便来到蕾欧娜面前。
这一次，蕾欧娜自然是抢占不到先手，只能架起刀来，完全凭靠血族的体质优势、手忙脚乱地抵挡血人那雨点一样的拳头。虽说看样子两手都有武器的她比血人有优势的多，但匆匆上阵、没有任何战斗经验的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寻找对方的防御空隙，而血人的刀伤恢复速度也相当惊人，刚刚蕾欧娜取巧在她腹部留下的两道十几厘米长的刀伤，现在竟然已经快要闭合痊愈了。
这样的怪物……她要怎么打！？
血人的治愈力让蕾欧娜心头升起一股绝望感，却就在这绝望令她的感官稍微迟缓了一些的时候，血人一个右勾拳正中她的脸颊，打得她腾空扔到了一旁的油画上，一头将画布打穿，击中墙面，震得蕾欧娜的大脑一阵恍惚刺痛。她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知道血人会立刻追击过来，所以也不忙着站起身，而是再次向旁边一躲，任血人整个地撞进墙体内，急忙向着身侧通往二楼的楼梯道跑去。
感到全身各处袭来的麻木无力，蕾欧娜清楚自己是不能和血人再僵持下去了。
该怎么办呢……
她支起发颤的双腿往看起来永远走不到头楼梯上奔，接着急转身下跳俯冲，利用高度差带来的优势一手把刀扔进血人的心脏处，一手则试图刺穿血人的头颅。
她想赌一把。赌这个血人的弱点是心脏或头颅。
做出决定的这一刻，当初那种赌加列特会把自己接纳为血族的疯狂再一次侵占了蕾欧娜的大脑，琥珀色的双眼里，升腾起一股野性的火焰。
第一刀，拜血族的强悍体质所赐，精准地“噗嗤”一声命中了心脏，血人如同瘫痪了一样在原地停住。蕾欧娜心中暗喜，不过还是不敢懈怠，继续专注于左手中第二把朝头颅砍去的刀。
然而，就在她以为自己这一赌多少有点回报的时候，血人已经从相当短暂的瘫痪中恢复了意识，抓住蕾欧娜那只已经把刀扔掉、空空如也的手，狂怒地咆哮着，把她一把狠狠甩在了台阶上。
“咳……”
经过刚才那一次碰撞在墙的重击，蕾欧娜的身体已经有些吃不消，现在这样砸倒在崎岖不平的台阶表面上，更是让她有种全身的骨头都散了架的感觉，还没来得及再聚集起力气来动一动自己的四肢，便被追上来的血人紧攥住脖颈，活生生的提到了空中，然后拔出插在胸口的格斗刀，一刀刺入蕾欧娜的肩膀，还扭动刀柄，把她的肩胛骨搅成了碎裂的骨刺。
巨大的、撕心裂肺的痛苦让蕾欧娜想要放声尖叫，但几乎快要被捏断的喉咙在此刻只能发出干枯若稻草的呜咽。她伸出手，想剥开深深陷进她脖子上的皮肤的黏糊血手，可进入缺氧状态的大脑渐渐失去了对于躯体的控制，使她的脸庞越来越青紫、浮肿，双眼越来越黯淡，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血人的脸上的血盆大口弯成了一个扭曲的、近乎半圆的弧度。
那是……笑容吗？
在笑什么呢？她的不自量力吗？
蕾欧娜感到一股陌生的精神侵入了她的意识。
她明白，这是这个已经变成血人的疯女子的精神，因为她从这股精神里，感受到一种古老、强大、狂热和躁动，就和这个女子此前的状态一模一样，并且那对历史和真知的痴迷正在一点点侵蚀蕾欧娜自己的思想。
原来这个女人……是真的想把蕾欧娜变成她那样啊。
甚至不惜这样强制控制蕾欧娜的心神，都要让她“加入他们”。
也许是因为蕾欧娜濒临死亡状态，她的视界突然变得朦胧虚幻起来，回忆一幕幕从她眼前飞快闪过。
她看到倒在家门前的血泊中的父亲。
她看到自己在雨夜之中拼命奔跑，跑得精疲力尽，累倒在行人寥寥的街边。
她看到一个青年抱起了昏迷不醒、发着高烧的她。
她看到小小的自己拖着大包小包跟着青年四处漂泊。
她看到青年满手是血地把自己拉进一条幽暗的巷子，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摸着她的眼角说：
“你一定要活下去……为了自己，活下去。”
活下去……活下去……
这三个字异常清晰地在蕾欧娜脑海中回响着，根深蒂固、刻骨铭心，变成一道防线，将来自血人的精神占据死死地格挡在外面。
是啊。
她的命……是用那么干净、那么美好的人的鲜血换来的。
她不能白费。
不能白费在这个荒唐的、老朽的疯子的妄想上。
觉察到蕾欧娜精神中猛然爆发的力量，血人的“微笑”凝固了，黑漆漆的血口中发出咯呀怪叫，掐着蕾欧娜的咽喉的手也加大了力道，却并未看到蕾欧娜如她预料中的那样更加神情浑噩。
事实上，蕾欧娜感到自己从未这么清醒过，而浑身上下的各种痛楚，也变得不再那么可怖，反倒渐渐演化为一种单纯的、警告危险所在的神经刺激感。
她抬起头，表情平静地看着下方仰望着的、血人的脸，脑海中涌动的生存欲望在她体内点燃了什么，让她觉着有一股岩浆一样的热流从身体深处喷薄而出，沿着血管网络中汇聚到她的身后。
那种炙热，让她想起该隐身后的血丝双翼。
于是她口中獠牙毕现，左肩后方六束剔透明亮的血色丝线纠缠交织，裹挟着鲜血从她的背后冲出，如旋风般爆发，伴随着一声听不出人声的沙哑长啸，挥着锋利的边缘切断了血人的双手，然后犹如出笼的猎犬，争先恐后地把血人钉在地板上，来回穿刺，直到那具结实的、包裹在血层里的身躯变成了一摊死气沉沉的肉泥，才泄了气地停下来。
原来，猎人和猎物的地位转换，是这样的戏剧性。
蕾欧娜跌跌撞撞地走下台阶，盯着千疮百孔的血人，好像根本不敢相信刚才能把自己逼到死亡边缘的敌手就这样死了，过了好一会儿，等血人的尸首开始融化成血水，她才放松了警惕。
她想笑，想学着刚才血人嘲笑自己的样子露出一个胜利者的笑容。
但是她笑不出来。
蕾欧娜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格斗刀，头晕目眩地试了好几次，才把刀身对准刀鞘口插了回去，快要走到大厅的正门了，又想起自己忘记了那把基本没有用的手枪，便折回去找到枪来，歪歪扭扭塞到衣兜里，迫不及待地扑到正门那陈旧的木质门板上，握住门把，以全身重力将之旋开，然后失去了意识，跌出门缝，同时也跌出了悬浮在画廊仓库空中的油画——油画的画面，似乎是被调皮的孩子蘸着颜料七抹八抹了，只剩凌乱的血红色痕迹，早已看不出它原本的内容。
就这样，蕾欧娜眼前一黑，满身血污地跌倒在仓库的走道里，从肩后冒出的六束血鞭也在此刻忽地收回她体内。
试炼……算是完成了吗？
还有多久就要天亮了？
画廊的保安有没有发现她？
这些问题，她已经腾不出精力去思考。
她也不知道，仓库的铁门，突然被一双看起来十分秀气的男子的手强行掰开，走进的，是那个依旧戴着银色狼形假面的扎克。
他踏着一双黑色的皮革战靴，一步一步，来到蕾欧娜面前，静静地伫立了一会，双手紧握，松开，然后把她抱起，再一步一步，原路返回、行出仓库，一副毫不在意画廊外的保安会发现他的样子。
事实上，他确实不需要在意。
他就这样，在众多一脸见了鬼一样惊惧万分、僵在原地不敢动弹的保安的注视下，一帆风顺地来到画廊门口，接着，在门口停下了脚步，侧过头，血红色的眼眸扫过在场所有人类，沉声道：
“你们会忘记刚才看到的一切。”
而那些动作正停滞在拔枪一瞬间的保安则一下子眼神茫然了起来，变成了幼儿园咿呀学语的孩子，跟着扎克齐声念道：
“我们会忘记刚才看到的一切。”
满意地微微颔首，扎克便带着蕾欧娜迅速消失在还算沉黑的夜色中。
他知道，现在是凌晨三点，他必须抓紧时间。
各位看官抱歉（鞠躬），迟来的第十一章，想说写打斗我果然是苦手啊。
到这边蕾欧娜的试炼算是结束了，通过得相当辛苦……不过算是为很多东西埋下了一点伏笔。
大家可以猜猜这边的疯女人是谁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