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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妇人的复仇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这样的说法,在这个世界上广为流传,成为所有负心人的说辞。水性杨花的女人和拈花惹草的男人,几乎连说梦话都会冒出这一句。没人知道这句话究竟是谁最先说出来,可它却说到了每个人的心坎里——即便是曾经炽热如火的爱情,也经不起时间的考验。

可如果一段婚姻从一开始,就和爱情无关呢?

结婚十年,劳拉依旧搞不清楚,自己为何会鬼使神差一般,嫁给一个年过半百的糟老头。自从她的姓氏从“英格里什”变成“史蒂文森”,她就很少见到金币了。他们夫妻二人的积蓄,全都花费在港口的一家小酒馆上。劳拉原本用来博男人欢心的本事,只要拿出一星半点儿,就能把港口的水手忽悠的团团转,让他们对自己的小店流连忘返——这可不是卖弄色相,而是语言的智慧。

她的丈夫约翰·史蒂文森负责掌勺,饭菜的口味还说得过去,不过年过花甲的他毕竟有些力不从心,劳拉只好也学了几手,在忙得头昏脑涨之际,就进后厨帮忙。说实在的,劳拉虽然冰雪聪明,却不擅长做菜,她自己都觉得自身没有做菜的天分。即便如此,约翰依旧固执地要求劳拉每天下厨房为他做饭,理由是“招待客人已经很累了,不想再碰厨房里的东西”,劳拉只是觉得奇怪,却也没有怨言。

顺便一提,劳拉学会的珑国菜并不多,约翰最喜欢的是“番茄炖牛腩”。

相差二十岁的夫妻,在港口经营酒馆,却没有被任何人嘲笑,反而被人津津乐道,只要提起夫妻感情融洽,就一定会拿史蒂文森夫妇举例子。可劳拉并不这么想,她和约翰之间经常吵架,二十岁的年龄差并非那么容易就能填补,共同生活十年,也不能将两颗心完全贴合在一起。而且随着结婚的时间越来越长,两人之间的冲突也愈发激烈,虽然不会在顾客面前表现出来,但每天晚上同床异梦的感觉,都在这么劳拉敏感的神经。

“他实际上讨厌我的出身吧,果然,男人都是这样的。”

“我们还没有孩子!没有孩子!”

“他已经后悔了吧,娶了我这么一棵残花败柳。”

“‘港口的妖精’老了之后,也不过是个随处可见的大婶儿而已。”

“我这发福的身材,对他来说肯定没有吸引力了吧。”

劳拉每天晚上辗转反侧,脑海中都是这些内容,众多问题与猜测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的双眼遮住,使她看不清事情的真相。人在不知真相为何的时候,就会拼命挣扎,甚至伤及身边的人也在所不惜。终于有一天,劳拉和约翰在顾客面前大吵一架,而平时总迁就劳拉的约翰,那天格外固执,一步都不肯退让,气急败坏的劳拉抄起账本扔到了约翰的脸上。之后约翰一把扯掉身上的围裙,大步流星地走出酒馆。

不知所措的客人连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匆匆结束自己的用餐过程,付账走人。不到半小时,整间酒馆人去楼空,只剩下劳拉一个人,拿着抹布擦拭桌子。随着自己的手在桌面上每运动一下,劳拉的心里就会难过一分。约翰·史蒂文森,最终只给了她一间酒馆,却没办法给予劳拉她最渴求的东西。

劳拉钻起了牛角尖,气不打一处来,终于在擦完第三张桌子后忍无可忍,把抹布摔在地上,回到房间,带着行李准备一走了之。可就在她要迈出酒馆的时候,却想起来自己已经四十岁了,容颜憔悴,身材走样,皮肤黯淡无光,昔日的“港口妖精”已经被不复存在。没办法从事老本行的劳拉,开始在心里盘算自己还能干点儿什么:厨师、佣人、农妇、小贩……考虑了多种可能之后,劳拉觉得自己一个人也能生活下去,可他依旧无法打消心头莫名的恐惧感——她甚至想不通自己在恐惧些什么。

几分钟后,下定决心的劳拉走出了酒馆,却发现之前拂袖而去的约翰并未走远,就坐在墙根下。海风舞弄着他花白的头发,岁月雕刻出来的痕迹,把来自大海的咸味禁锢在他脸上的沟壑里。约翰的身材已经渐渐佝偻,双手因为长期在厨房工作,早已弯曲变形。劳拉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她和约翰相识的夜晚,不由得看着那张熟悉无比的脸孔出神。

这时,约翰回过头来,正好看见带着行李的劳拉。

“去哪儿啊?”他问道。

“你别管。”劳拉没好气儿地说。

“衣服带全了吗?”

“嗯。”

“今天晚上,回来做饭吗?”

听到这个问题,劳拉憋在心里的怒火一瞬间就要喷薄而出,可她脑海中在一瞬间冒出一个声音对她说:“千万别把话说出口!”或许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她和约翰之间的孽缘未净,话到嘴边,又临时改口,说:“晚点儿回来,你自己先吃吧。”

之后,劳拉拎着行李回到“海洋女神”,和几个老朋友见了面,叙叙旧,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临近午夜了。厨房还亮着灯,约翰坐在小小的餐桌面前,看见劳拉的身影就嚷起来,要求劳拉做珑国菜给他吃,简直就像一个离不开妈妈的小男孩儿。

又过了十年,劳拉才明白过来自己所害怕的是什么。当时的她怀中抱着约翰的身体,对方的体温渐渐消失,劳拉情不自禁地用颤抖的手指,抚摸他的一头白发和一脸皱纹,描摹着他脸部的轮廓,心中一片黑暗,无法对别人说的话做出任何反应。这种感觉,就好比十年前在门口时的感受,被放大无数倍的情况。终于,劳拉明白了自己的心情。

她所害怕的,是“约翰从自己的生命中消失”这件事情。

劳拉很想狠狠地嘲笑自己,不过在想通了那一点之后,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最应该做的事情,并不是窝在屋子里辱骂心中的自我。于是,劳拉再次变成八面玲珑、雷厉风行的女人,加入布拉迪威德商会,与宇文碎等人联合经营孙山饭店。直到有一天,执法厅的代理厅长——多萝茜·达·威尔第对她说:“害死你丈夫的凶手,已经确定了,是西里奇·格里姆。”

这一天是教历1455年10月9日,劳拉记得清清楚楚。

十四天后的夜晚,劳拉去探望这位杀死自己丈夫的仇人,还专门做了一份番茄炖牛腩,给西里奇带了过去。两人隔着铁栅栏,聊了一个多小时,仿佛多年的好友一般。在最后,劳拉眼睁睁看着西里奇吃完自己带过去的菜肴,便收起所有的善意,冷冷地对他说:“感谢我吧,你不用再自责下去了。”

西里奇仿佛早就知道这菜里面有什么东西一样,心满意足地笑了出来,然后把最后的汤底一饮而尽,随后把碗扔在一边,说:“谢谢你,女士。”

两小时后,西里奇死在狱中,隔天对公布消息。死因是伤口感染。

两小时前,年过半百的劳拉孤零零地走在加路士港的夜路上,突然想起多年以前,她和约翰曾为一个小小的分歧大吵一架,差点一拍两散——劳拉觉得自己做的东西太难吃,约翰不用勉强;而约翰却认为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比劳拉亲手做的饭菜,更好吃的东西。两人就因为这件小事吵了起来,就像长不大的孩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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