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更急，雪下得愈紧。大雪渐渐掩盖了尸体，只露出轮廓。裴寂一路搜寻，目前为止，一个活人也没有见过。空气里散漫着淡淡的腥甜，是血的味道。
前方传来杀伐声，勾起他的警觉。前方似乎有条封冻的小河，冰面雪亮。黑甲骑兵在冰上穿来穿去，正围杀一群汴京平民。裴寂大略数了数，两拨人总共不到一百。他们闷着头狠杀，没有人开口，远远只听见兵器撞击的脆响和锋刃入肉时痛苦的闷叫。平民们装备简陋，穿什么的都有，兵器也五花八门，甚至夹杂着木草叉和锄头一类的农具。
裴寂放马慢慢地走近了瞧。那些平民虽然没有穿甲，武器也简陋得很，但人人悍勇斗死，黑甲骑兵一时竟然拿他们不下。不过即便如此，他们也顶不了多久了。黑甲骑兵十分凶悍，挥舞着狼牙棒来回冲杀。农民们根本抵挡不住。
追迹到此，再也进行不下去。前方乱战的人将地面踩得稀烂，脚印和血迹都无从追寻。看来，必须找几个目击者问问才行。
裴寂抽出断剑，眯着眼望了望，开始策马冲锋。
大剑干脆利落地砍倒第一个黑甲骑兵，一路向前，继续打落第二、第三个……直到第五个蛮族坠马，裴寂的冲锋才告一段落。黑甲骑兵们阵脚大乱。起初一看是自家人旗号，没把裴寂放在心上。没想到对方突然动手，一把古怪的断剑所向披靡，黑马如狂风卷过。猝不及防之下，原本有条不紊的包围圈立刻散乱，市民趁机反攻。
黑甲骑兵原本就是为了劫掠而来，求财是主，没有拼命的理由。眼看损了几个人，再打下去讨不到好，顿时不想打了。他们都是马军，唿哨一声掉头就跑。杀红了眼的平民们跑着紧追，但两条腿哪里跑得过四条腿。追了几步，眼看对手越跑越远，只好停下。
一条黑脸大汉收拢了那些平民，到裴寂马前深深唱个肥诺：“这位哥哥好生英勇！救命之恩，俺李达没齿不忘！”
“这没有什么……”裴寂沉吟，“你们有谁见过一个女道士？她应该是朝这个方向来了，从这里经过。”
平民们面面相觑，个个脸上茫然：“女道士？”
“没见过？那你们有没有见过一队逃难的人？他们是一家古董店的护卫。唐记集古斋，听说过吗？”
李达有些惭愧地挠着头说：“不瞒这位好汉哥哥，俺们都是这顺天门外小李庄的人，进城多半只是贩些鲜酒果子。这唐记集古斋一听就是个买卖豪奢物件儿的去处，一桩买卖多半都要数十万钱的，俺们哪里逛得起！”
“哦……”裴寂有些失望，又问，“和那些蛮族骑兵打起来之前，你们都看到了什么？”
“倒是看到了一些，”李达指向西北，“提举西壁刘统制的兵在城里四处劫掠。后来开了顺天门，乱哄哄地出城逃命。裹挟了不少百姓呐，”说到这里，李达一脸愤然，“俺们小李庄人原本紧守着自家庄墙，前后来了几拨乌里温狗也不曾讨得好去。没想到汴京守将下令，要俺们这些城外乡民入城。不走就烧房，说留下的都是叛逆，想暗助乌里温狗——俺们便入了城，却被圈在顺天门下，没人搭理。张罗着自家们搭些草棚安歇，偏偏又遇上这一场劫掠，折了不少乡亲！”
“西北……”
裴寂朝猛汉手指的方向望了望，纵马离开。李达急了，放声大喊：“好汉！且留下大名，来日必定报答！”
黑马去势如飞，风雪中模糊传来裴寂的回答：“……猎魔人……裴寂……”
“裴寂、裴寂……”李达把这个名字反复念了几遍，呵呵笑道，“好一条汉子，英雄！”
提举西壁刘统制想必是一个大官。他的旗帜是大红色，中间绣着很有气势的一个巨大刘字。但官再怎么大，死了也跟别的死人没有两样——特别是被剥得精光之后。
裴寂见到这位刘统制时，他早已经咽了气。赤裸的尸体屁股朝天趴在冰面上。也许是为了标示身份，那面绣着刘字的大旗侮辱性地插在他双腿之间。而他的脑袋则滚来滚去，被一群乌里温骑兵当作马球来打。
沿途问过老百姓，加上气味和血迹的追迹，裴寂大致掌握了栾华的逃难路线。她从集古斋离开，带着好几个人。其中有四个护卫，以及另外一个女性。四个护卫先后战死，倒在路边的雪地里，武器和衣服都被扒走。她们很可能混进了跟随这位刘统制逃难的民众之中，企图穿过金明池到南方去。可惜天不遂人愿。风雪交加，金明池封冻。乌里温骑兵踏冰而来，四面八方将他们包围。刘统制的兵很快就崩溃了，难民们被一网打尽。
在血染的大旗附近，金兵们建立了一个简陋的俘虏营。根据裴寂目测，这片用木轮车围起来的雪地大约圈住了一千到两千平民。他们手无寸铁，几乎全是年轻女人。木轮车阵之外毫无防范，但没有人敢于越过它们逃离。满地尸首严酷地指出一个事实，逃跑等于自杀。金兵游骑呼啸来去。大约二百出头，三百不到，其中三四十个乱哄哄地正在打马球。
裴寂放了缰绳，慢慢地让大黑马走近。鞍后的黑旗麻痹了金兵，让他得以毫无阻拦地靠近。直到抵近那些打马球的人，才有几骑朝他贴过来，疑惑地看着他。想必这些人没有见过脸长这样的同族。
为首的一骑举手约束身后的人继续前进。他的目光在裴寂身上盘旋，急促地开口发问。在裴寂听来，那只是一些毫无意义的音节。他刚刚从某个战死的南梁骑兵那里得到了一根铁椎枪，正想尝试一下这种中原兵器。
按照普通人的标准而言，这杆枪相当沉重。它完全用粗铁锻打而成，在铁杆顶端铸成咆哮虎头，而枪尖从虎口中吐出。虎脖上的素缨呈紫黑色，之前不知道已经饮过多少人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