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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Chapter 6

两日后。傍晚,我到达梅塞纳斯的住宅时,音乐声隐约隔墙传出。看来,宴会已经开始了。比一般宴会的开场时间提前了一个多小时【注1】,必然是锡巴里斯【注2】式宴会了。

梅塞纳斯把我带到僻静的内室:“宴会开始了,我得先去为你弟弟引见。你在这儿换好衣服,会有女奴带你过去。”

我看着挂在架上的衣物,以及用作佩饰的弓箭:“这是……狄安娜?”

“是的。”他召来一个女奴,然后向我解释,“如果你一定要在场,恐怕只能打扮成女奴。宴会上的所有女奴,都会装扮成神话人物。”

我打量着雪白的亚麻短裙,迟疑:“为何是狄安娜?”

他玩笑道:“你的弟弟不是阿波罗么?”

我睨他一眼,表示不满。

他离开后,在女奴的帮助下,我站在镜前,换上斯巴达式的白色短裙,露出半边肩膀,下摆连膝盖都遮不住。我虽不喜,却没有可以替代的衣物,只能如此。

镶有琥珀的金色凉鞋,绑带系在小腿上。盘起头发,用细发带网着。再按照狄安娜的传统形象,背上准备好的金弓和包有金叶的箭囊,戴上装饰用的皮护腕。最后,是金面具。上面缀着朱鹭翎羽,垂下一串小金片,有声。还好,躲在面具后面,谁也认不出我。

女奴引着我,前往大厅。夜幕已然降临。梅塞纳斯的宅邸,比起两日之前,真是焕然一新,我差点要认不出来。拼花地砖已重新铺砌,柱子打磨光滑,雕像和神龛都上了色。成百支火把,把庭院照得通明。

穿过一道大理石门廊之后,是沉沉的紫色帘幕。女奴掀起帘幕,我随之步入。刹那间,光线更加明亮。眼前的景象,超乎我的想象:

大厅中,灯火辉煌。到处燃着上等的无烟蜂蜡,光线能使肌肤看上去柔美如羊脂,又老又丑的法翁也能化为美貌少年【注3】。墙上巨大的银镜,起了反射、增强灯光的作用。

空气中充满了花香和乳香。地上铺着异兽皮毛。四处都有掩隐在纱帘下的长榻和大堆丝绸坐垫,供人随时坐卧。年轻美貌的奴隶们,也打扮成各种神话人物,或戴花冠,或持竖琴,或捧酒瓶,或托果盘。这里成了人间的奥林匹斯。

我小心翼翼地前行。还好,无人注意我。同时,我也发现,自己的装扮可算非常保守。大多数女奴仅穿着薄纱系带长裙,有些甚至露出半边酥胸。

我能认出的男宾,都是上层社会有名的好色之徒。他们的目光肆无忌惮地逡巡在女奴身上,时不时拥过一个,或暧昧或露骨地调笑。甚至有人把红酒倒在女奴雪白的胸部,再用嘴唇追逐着酒液流淌的痕迹。

还有奴隶扮成荷马,正在朗诵《奥德修纪》中关于伊萨卡洞穴的段落。一开始我还惊讶:这种场合下还要附庸风雅?但朗诵者那种夸张而猥琐的语调,很快让我明白过来:荷马诗中,那个属于女仙的幽荫的洞穴,是佳美的去处。洞中有甘甜的蜂蜜和淙淙流淌的山泉。洞口有二,其中之一供男人出入,而另一个留给神灵。【注4】

我听得脸上发烫,极力避开这些人。终于,看到了德西穆斯和盖乌斯,他们正在闲聊。我躲到离他们最近的柱子后面。

两人相谈甚欢。盖乌斯投其所好,言谈间很有技巧地透露出对安东尼的不满。这引起了德西穆斯的共鸣。他就像嫉妒的佐埃拉斯造谣攻击荷马一样【注5】,对安东尼倾泻着恶意。

“如今,凯撒完全被安东尼蒙蔽了。安东尼成了最有可能的凯撒继承人。其实我无意中与他竞争,只想安分守己地过日子,享受生活。但要是等到他大权在握,只怕容不下你我。”盖乌斯叹了口气。

德西穆斯哼了一声:“充当□□王的木头【注6】,好运长不了多久。”

“此话怎讲?”盖乌斯明知故问。

德西穆斯看着壁画上化身为发情的公牛的众神之王,冷笑道:“他不过是靠那个以朱庇特自命的人庇护。就算是朱庇特,也不是奥林匹斯山上的合法之王。”

他的神情,像一只怨毒的黄蜂,即将叮人。这只黄蜂穿着华丽的刺绣长袍,戴着特里同金臂环【注7】。头发很时髦地梳成小卷,指甲也请专人修过。

榻下,一名女奴专门给他剥葡萄,一颗一颗喂到他嘴里。当他吐葡萄核时,另有女奴把金碟子放在他嘴下接。

他是一只黄蜂,依偎在他怀中的美人则是一朵娇花,赏心悦目。她打扮成花神芙罗拉,头戴蔷薇花n,长裙上装饰着蝴蝶,酥胸以花瓣包起,很能吸引男人的视线。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她有些面熟。电光火石间,回忆猝然浮现。她是妓院里和游船上,与安东尼亲昵的那个妓/女。念及此,心中一跳。幸好我戴了面具。不然,万一被她认出……

这时,奴隶端来酒水。她起身斟酒。薄薄的织物下,酥胸轻柔晃动,纤腰不盈一握。直到她拿起金杯,倒入一些淡红色的透明液体,我才发现,那不是酒水,而是果醋。

接着,她拈起一颗牛眼大小的圆润珍珠。十指尖尖,指甲染成了珍珠母般的红色。如此品级的珍珠,颇为昂贵。没想到,下一瞬间,珍珠被她投入金杯中,在醋酸中缓缓融化。

“你这是做什么?”德西穆斯揽过她的腰,亲昵地问。

“据说,这是埃及女王的美容秘方:每天服用一颗珍珠,皮肤便能如珍珠般柔润白皙【注8】。最近,罗马城里非常流行呢。”长睫轻闪,她举杯一饮而尽。

“小东西,你竟像女王一样奢侈。”他笑道。

“不过每天一颗珍珠,你都舍不得?”她撒娇。

他捧起她的手,温柔地吻她的手指:“以朱诺乳/房的名义,我什么都给你,我的女王。”

“哎,你可真会哄我开心。”她咯咯娇笑。

他把她抱到膝上,褪下她的衣物,以双唇在她胸前缠绵。她欲拒还迎,面色潮红,娇喘微微。

我不自在地转开目光,只见盖乌斯倚靠在榻上,烛光在他眼中跳动。洁白的肌肤像洒了层金粉,折烁微光。一旁的色/情景象,他完全视若无睹。

他打了个响指,示意斟酒。一个打扮成宁芙的小女奴,立刻捧上双耳酒杯。另一个打扮成年轻的吕埃俄斯【注9】的男奴,提来酒瓶。他肩披豹皮,头戴常青藤环,跪在地上斟满酒。

这时,德西穆斯结束了一场挑逗,招来一旁的女奴伺候盖乌斯。

“年轻人啊,要多享受维纳斯的赐福。”德西穆斯笑道。

女奴坐到盖乌斯身边,柔若无骨,用身体的曲线紧密地贴合着他,媚眼如丝。

他的指尖轻轻描过她的眉线。她大胆地主动吻住他的唇,手滑到他的后颈,让吻更深入。与此同时,她衣衫半褪,整个人如藤壶般攀在他身上,极力挑逗。

看着盖乌斯来者不拒地与她拥吻,我咬紧了唇,心中有种莫名的焦躁。

在我无法忍受之前,他推开了女奴。不顾她的娇嗔,抚了抚衣物上的褶皱,对德西穆斯道:“‘海之厅’应该准备好了。我们过去吧,那里的欢愉更多。”

“终于可以过去玩玩了,这儿还是太拘谨。”德西穆斯拥着美人,迫不及待地站起来。

他们离开了这个大厅。

我正准备跟上去,却有人攥住我的衣角。低头一看,是刚才为盖乌斯捧酒杯的小女奴。她怯生生地看着我,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是盖乌斯的字迹:别跟来。

但一想到方才盖乌斯与女奴纠缠在一起的场景,我岂能置之不理?天知道那里会发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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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海之厅”之后,我立刻明白了,这里为何如此命名。

四壁都是深深浅浅的海蓝色,宛如深海洞穴。壁画上,各种海洋生物、水草珊瑚栩栩如生。还有与海洋有关的神话场景:海神尼普顿,站在由马头鱼尾兽拉着的双轮战车上,手持三叉戟;塞壬们坐在礁石上,赤/裸着曼妙的身体;人鱼特里同,把阿尔戈英雄们的航船引向安全的港湾【注10】;英雄珀耳修斯,拯救了被铁索束缚在大海礁石上的公主【注11】……

所有灯盏都罩上了蓝色薄纱,光线幽然如海水,形成奇特的明暗效果。

水晶盆中有大株的红珊瑚,鲜艳欲滴。镀金贝壳内盛满珍珠。甚至还有一座沉船船首模样的雕塑,旁边是装满宝石的百宝箱。

这个海底世界,宛如传说中失落于深海的亚特兰蒂斯。

令我受到心理冲击的,是四周的淫靡场景。到处是羊脂般丰润的肉/体,以各种姿势纠缠着交/合。粗重的喘息,轻柔的呻/吟,撩人的媚叫,淫靡的气息。百无禁忌。

我终于明白,为何盖乌斯阻止我跟到这里。只能努力忽视这些,躲在角落。

大厅正中,黑色大理石砌成一个温水池,粼粼水光映于四壁。池心的铜像是骑在海豚上的莎拉西娅【注12】,两股温水从她的两个乳/房流进池中。她手中托着银贝壳。贝壳中燃着烛光,不会被水扑灭。

德西穆斯拥着美人,步入池中。池水晶亮洁净,中有莹莹闪烁,宛如星芒,是珍珠粉的光泽。黑色大理石的浴池,衬得美人肌肤皎洁如水中百合。水面漂着一层木槿花瓣,宛如柔软香郁的花毯,簇拥着她。

水中,几名女奴手拉着手,围住他们。她们身体赤/裸,长发随波荡漾,戴着水仙和睡莲编成的花冠,推着大片的莲叶和漂浮的粉彩贝壳,戏水弄波。宛如山林水泽的宁芙,迎接朱庇特与朱诺的降临。

她们以夜莺般的嗓音,唱起歌来。那景象,又似佩加泉水中的仙女,用甜美的歌声引诱赫丘利的宠儿【注13】。

一名女奴用丝巾蒙住德西穆斯的双眼。美人从他怀中游走,笑声如银铃:“来捉我呀。”

这是一场水中的捉迷藏。

他在池中游走,女奴纷纷躲开,水花扑溅。他不时抱住一个,抚摸臀部和胸部。确定不是要找的人后,立刻放开,寻找下一个。众女奴欲迎还拒,不时主动挑逗。没有比这更色/情的游戏了。

终于,他抱住了要找的美人。

“哎呀,你这个尼普顿之子【注14】!”她娇嗔。

摘下蒙眼的丝带,他一边贪婪地亲吻她,一边褪尽彼此的衣衫。吮吸过她的胸部,他赞叹道:“真是尤物。我要用金子制成酒杯来珍藏,向朋友们炫耀【注15】。”

然后,他分开她的双腿,像尼普顿一样化身为发情的公马【注16】,在水中激烈地交/合。

我努力无视这一切,但四周的空气变得闷热难耐。视线转向盖乌斯。只见他平静地坐在池边,视若无睹。

终于,交/媾结束。德西穆斯又和美人缠绵了一会儿,直到发现坐在一旁无动于衷的盖乌斯。

德西穆斯笑道:“我的朋友,别孤芳自赏。小心受到维纳斯的惩罚,化为水仙花,哈哈。快来,和我一起享乐,‘把那在你体内收集的精子,射给不同的肉/体’【注17】。”

说完,他吩咐女奴去伺候盖乌斯。

我的心咯噔一跳,但又不能出面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几名女奴从池中走出,把盖乌斯围住。她们伸出嫩枝般的手,轻巧地解开他的腰带,摘下在肩头系住衣袍的领针。他不言不动,任凭她们摆弄。衣衫滑落,他优雅地沿着阶梯走下水池,一丝/不挂地站在水中,神色淡漠得仿佛全身赤/裸的人并不是他。

池中,盖乌斯被女奴们簇拥着。她们柔软如花瓣的手,在他身上游走流连,调笑不休。

一个小女奴游过来,像鱼儿一样亲吻、舔舐他的身体,甚至含住了他腿间之物。

我再难忍受,从角落走出,欲上前阻止。但我立刻发觉自己太鲁莽。在这个众人都衣不蔽体甚至一丝/不挂的大厅,我的装扮太引人注意。很多人朝我投来打量的视线,就像看着一只误闯入象群的羊。

我一时慌了神,进退维谷。

盖乌斯抬起头,看到我。四目相对。那一瞬,他的目光像蓝色的冰。随即,他推开身边的女奴,从池中走出,径直向我走来。众人纷纷为他让路。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我们身上。

地上铺满娇嫩的玫瑰花瓣,厚积盈寸。他每走一步,仿佛都能听到花瓣碾碎的微声。花汁淌在洁白的大理石上,宛如鲜血。

来到我面前,他抬起我的下颔。这轻微的接触,让我背脊发麻。近在咫尺。他看着我,目光依然清冷。我的身体变得沉重,像成熟的李子,在冰冷的雨滴中摇摇欲坠。

下一刻,他扣住我的手腕。我惊愕之下,一声低呼还来不及出口,便已被吻封缄。思绪有刹那空白,触感被无限放大。他的唇微凉而柔软。我几乎有种错觉,他是冰雪堆出来的人,我的温度会把他融化。

终于,他放开了我。

恍惚中,传来德西穆斯带笑的声音:“原来,你在这里有相好啊。我差点以为,你不喜欢女人。能让你看得上眼,一定是个难得的美人。你不介绍一下?”

盖乌斯紧抿了一下嘴唇,随即淡淡一笑,并不正面回答:“她是狄安娜。”

“啧啧,处女神,”德西穆斯似乎愈发好奇了,“把她的面具摘了,让我也瞧瞧。你不会连让人看一眼也舍不得吧?”

我的心悬了起来。我当然不可能被他看到。但如何拒绝?

这时,他怀中的美人拨弄着耳边垂下的一缕发丝,娇滴滴地开口:“你就爱看美人。有了别人,就忘了我。我可要恼了。”

“真没想到,我的玫瑰也会嫉妒。”他哈哈一笑,捏捏她的脸颊,“不过,我却更喜欢你啦。”

这时,他的注意力从我身上移开。一个女奴来到我身边,恭敬道:“请跟我走。”

盖乌斯也低声道:“去吧。”

看来,是他安排的。我跟着女奴,悄然离开了海之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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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海之厅”后,我轻轻吐出一口气。方才,太惊险,也太尴尬。

女奴领着我,走过一条僻静的窄走廊,穿过有圆宽拱的门道,来到一座花园。花园一面是柱廊,种满温柏和石榴树,到处是灌木、花卉和藤蔓的影子。沿着小径,走入花园深处。月光下,小径闪闪发光。仔细看才发觉,是用贝壳粉铺成的。

前面是一棵茂盛的槐树。树荫里,夜莺宛转而歌。斑驳树影中,一个人坐在秋千上。

他穿着浅紫色的丝质长袍。月光下,几乎是紫水晶色。秋千索上,缠绕着紫藤,枝叶柔软,开着淡紫的花。

他整个人,就像这座精心打理的花园一样,完美无缺。

女奴不知何时已不见踪影,只剩下我与梅塞纳斯。看见我,他毫不意外:“果然,露娜【注18】女神真的去了海之厅。”明显带着调侃意味地拉长了尾音。

我语塞。他轻声发笑:“我就赌你会去。要赢他一次,还真不容易。”

“谁?”

“当然是你的好弟弟。他说你应该不会跟去,我说你一定会。”

虽然这个话题有点尴尬,但还是很好奇:“为什么你觉得我会?”

“因为你很在乎他。”他懒洋洋地耸耸肩,“可惜,他不这么觉得。你们都太缺乏自信了,这可不利于姐弟感情。”

他似笑非笑的目光,把我将要出口的话语窒在唇间。只能转移话题:“你怎么没去参加宴会?”

“没兴趣。”

我想起昔日安东尼的宴会,他独自在花园里观赏罂粟花。

“过来坐吧,站着多累。”他建议。

他旁边的另一个秋千座上,我坐下,扶住秋千索。风吹来,细小的紫藤花瓣落在衣袂上,香气隐约。

“这藤花开得真不错。”他悠悠道。我却没有赏花的心情。

我直接向他询问,德西穆斯怀中的那个美人是谁。

“她啊,是我的雇员,不过我也不知道她的本名是什么。她喜欢别人叫她‘玫瑰’,带刺的花。”

“雇员?”我意外,踟蹰道,“但,据我所知,她是一个,呃,妓/女。”

“没错,那家妓院是我在罗马的产业之一。她是那儿的头牌。‘美貌与智慧难以并存’【注19】,她是例外。”

实在太意外。那家妓院,竟是梅塞纳斯开的。那么,我去妓院找盖乌斯,他会不会也知道?太尴尬。

我调开目光:“开一家妓院,很赚钱吧?”

“不,其实账目上一直在亏损,因为投资很大,我要让它好到能吸引罗马城中所有的有钱、有身份的客户。”

我疑惑:“既然会亏损,吸引再多的客户也无益吧?”

“你知道,罗马城中,最容易泄露各种消息的地方在哪里吗?”

我这才明白过来。

他的语气相当漫不经心:“一是公共澡堂【注20】,二是妓院。我让老鸨训练出那么多可人的解语花,最终目的,不是为了赚钱,而是让顾客们偶尔说话忘了顾忌。在美丽温柔的女人怀里,加上酒精和迷药的作用,男人常常会放松警惕。”

怪不得,他搜集到了那么多难得的情报。

我又问:“那么,应该有关于安东尼的情报吧?据我所知,他好像挺喜欢‘玫瑰’。”

“是的,她是安东尼最喜欢的类型:美貌,聪明,不会动情。德西穆斯特别钟情于她,这也是原因之一:安东尼中意的女人,却更乐意投入他的怀抱,这让他得到极大的心理满足。”他顿了顿,语气转为罕见的认真,“不过,安东尼不像德西穆斯那么蠢。在床上,德西穆斯守不住秘密。而安东尼守口如瓶,虽然表面上说话大胆,但不该说的绝不会泄露。”

我有点意外。安东尼那样的花花公子,在面对美色时,竟有如此定力。

梅塞纳斯似能读出我的想法:“能游戏花丛的人,其实是最无情的人。”

晚风徐徐吹拂在脸上。静了一会儿,我终于忍不住问:“你有那么多财富,何不谋求更高的名誉和荣耀?”

他略略抬头,望着浩瀚星空:“地球之于宇宙,不过是棋盘上的一粒麦子。按照埃拉托斯特尼的计算【注21】,我们所知的世界,只是地球上很小的一块,就像麦粒的尖端。在这麦尖上,除去荒凉的海洋、沼泽和沙漠,可供人类居住的空间所剩无几。在这其中,又有太多语言不通的民族。即使是如今最强盛的罗马,其声名和权威也没有越过高加索山。一个罗马人,拥有再多的名誉和荣耀,也太有限。”

静了静,我道:“你太悲观。”

“不,这是事实。我的祖先曾经统治罗马,最终依然身死国灭。权力是可怕的东西,连拥有它的人也会对它产生恐惧。罗马人利用共和体制,暂时束缚住了这头危险的刻耳柏洛斯【注22】。而如今,束缚它的锁链已经松动,我不打算以身饲虎。”

的确,权力是双刃剑。虽然如此,我仍渴望执政官的荣耀与权力。那是父亲想要达到的目标,却在一步之遥处遇害。盖乌斯将走完父亲未竟的荣耀之路。

我们就这么沉默着。头顶的槐树,被叶子簇拥着的枝桠延伸得很广。

他打破寂静:“你不用担心我对你的弟弟构成威胁。比起权力,我更喜欢花朵和黄金。”

我尚未应答,他看着我身后,挑一挑眉:“你的弟弟来了。”

呼吸微微一窒。

他压低声音,眨了眨眼,对我耳语:“我们也打个赌?我赌,他会与你聊起过去,露出脆弱的一面,让你心软。这样,我们在阿波罗尼亚时,你也不会忘了他。”

我还来不及反应,他已恢复正常音量:“请容我先走一步。”

他离开了。槐树下,只剩下我与盖乌斯,静默相对。

“一个月后,我就要去阿波罗尼亚了。”他平静的音色是一贯的清冽。

我咬住唇:“嗯。”

四周静得逼人。头顶的叶影中,一只夜莺自顾自地唱着。夜空中,星辰冷落如水滴,遥远而淡漠地照临人间。

“那是北冕座。”他轻声开口,“小时候,你讲过关于它的故事。”

我望着夜空中的星辰,它像一个闪闪发光的王冠。在一个希腊传说版本中,可怜的阿丽亚娜被狠心的丈夫抛弃,酒神巴克斯送给她这顶王冠,并娶了她。

只听他又道:“那时,我说,我也会送给你王冠。”

回想起幼时他稚气的话,我不禁莞尔:“是呀,但你从未送我什么礼物。”

转念想到他送给克劳迪娅的手链,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别人可以送作礼物的东西,我不会送给你。”他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我,“我给你的,一定是除我之外,任何人也无法给出的。”

我移开目光,不知该如何回应。

所幸,他又提起往事,转移了话题:“以前,外祖母曾为我们占星算命。”

那是很久以前了,我们刚从叙利亚回到罗马。母亲带着我和盖乌斯,前去拜访久别的外祖母。外祖母一向对某些神秘的学说与宗教感兴趣。她排算了我和盖乌斯的天宫图,以此预测我们的命运。

我还记得天宫图的样子:一块蜡版上,画着两个有黄道十二宫的同心圆,等分为十二个不同的星座,标注着各大行星所在的位置。

那时,我向她询问占卜结果。她盯着天宫图,喃喃:“月亮处于与人为善的位置,你会健康,不受严重疾病的损害,但一生中变故频繁……土星会为你带来许多忧思,以及不幸……你的金星处在凶位,它预示着爱情的坎坷与不专……”

我皱眉:“听上去,我的命运会很糟糕?”

她看向我,叹了口气:“不,我的孩子,在大多数人看来,你会有黄金般灿烂的未来。你将为一个出众的男人,生一个男孩。你们的地位无人能及,将被世人尊敬、羡慕。”

“我的命这么好啊。”我意外。

……

回过神来,我轻轻吁出一口气,抬头看着盖乌斯:“当时,她对你说了什么?”

记得那时,外祖母特意单独与盖乌斯交谈。其他人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她说,我将永远得不到我真正想要的……但我会是个很好的演员。”

“演员?”我一怔,皱眉,“但你不可能成为演员,那么低贱的职业。”

“可能只是比喻。现在,它应验了:我需要一直戴着面具,扮演各种角色【注23】。”月光下,冰蓝的眼眸近乎透明,洁净得脆弱,“演得久了,有时,我怀疑自己不是真的。”

我站起来,扶住他的肩:“不,我们都是真的。那些所谓的占星术,不过是骗人的把戏。只要掌握权力,你可以向世界宣称你拥有最完美的天宫图【注24】。”

他忽然伸出手,勾住我的颈项。柔软的手指,碰触皮肤时微微发痒。我像被灼了一下。

但他只是用手指轻轻触了一下我的嘴唇,然后把手指放到自己的嘴唇上【注25】。这样的吻,全然的干净无邪,即使以对纯洁一词的最严格标准。

我们坐到秋千上,静静依偎。我感觉到他皮肤的温热,触到他后颈上柔软的卷发。还有他的气息,像蝴蝶翅翼的轻柔碰触。

“现在,你觉得自己是真的吗?”我轻声问。

“现在,是真的。”

“为什么?”

“有你和我,没有其他人。就像小时候。”他凝视着我,像凝视一面镜子,“这是最好的。”

秋千微微摇荡着,像摇篮似的,催人入睡。四下里安静如梦。夜色与月光融合。我们像海底珊瑚丛中蛰伏的鱼,分享黑暗深处的宁静。

但他不再是可以被视为无性别的孩子。他是一个男人,一个有欲望的男人。

这种转变是如何发生的,我并不清楚。就像一枚捡到的卵,我为它保持温度直至孵化,雏鸟破壳而出。一只孱弱小鸟,只会跟着我打转。直到它渐渐长出羽毛,终于展翅而飞,我才发觉,它是一只真正的鹰。

而现在,它依然像一枚脆弱的卵。让我甚至担心自己的拥抱,会让包裹在柔软脆壳里的雏鸟窒息而死。

当然,这只是一种错觉。或许梅塞纳斯是对的:此时,盖乌斯依然在演戏。

但这无妨。人人都是逢场作戏。只要能确定,自己还有值得他人为你做戏的价值,就足够了。我这样安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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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盖乌斯、阿格里帕和梅塞纳斯启程离开罗马,前往阿波罗尼亚。这次,我不给盖乌斯任何不辞而别的机会。但送别时,我才发觉,或许不辞而别更好。

黎明时分,罗马城外南郊,阿庇亚大道【注26】上。

夜间挡着城门的栅栏,和珍珠色的晨光一道升了起来。城墙内,那些仿佛漂浮在光与尘中的建筑,宛如沉眠中的诸神梦境。这座永恒之城刚刚苏醒过来,还有种梦境残留般的轻柔气氛。连车队的马匹也格外安静,连一声响鼻也无。

这不过是世界上无数个清晨中最普通的一个,我却忽然觉得,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就像埃庇米尼得斯从一场漫长的沉睡中醒来【注27】,在他眼中,连晨光也异样了。

临别之际,忽然不知该说什么,一切言语都成了多余。只能与盖乌斯静默相对,直到脚步声告诉我们,有人走了过来。

是梅塞勒斯,他一边走一边系上披风。蓝色的披风,衣料柔软,染色均匀如爱琴海。

他理了理衣袍的皱褶,看向盖乌斯:“还在依依不舍?再不走,你那张设计详尽的旅途时间规划表,就派不上用场了。”

“还有备用计划。”盖乌斯并不着急。

但我不能再耽误他们的行程。奴隶捧上披风,我拿起它,亲手为盖乌斯裹在肩上,并系好带子。光滑的丝绸带子,从指间淌过,打成一个柔软的结。没有理由再逗留。

这时,阿格里帕被梅塞纳斯推到我面前。

“他还有话对你说。”梅塞纳斯笑道,不顾友人的小小挣扎。

晨光落在阿格里帕身上,在这个少年的头顶投下浅浅的光晕。他有些气喘,双颊染着薄红。

“什么事?”我主动开口。

“没,没什么,”他脸上的红晕愈发明显,“我,我只是想向你道别。”

我微笑:“谢谢。希望你们一路顺利。我等你们学成归来。”

“上车吧。”盖乌斯道。他们依次上了马车。

“再见。”我最后一次向他们挥手。想牵出一个微笑,但唇是僵硬的。

车队缓缓启动了。沾着露水的青草,被车轮碾压之后,散发出微苦的香气。

“指路的墨丘利【注28】啊,天下所有道路的主宰,我已献祭了鸽群中领头的白鸽给您,请您保佑他们一路顺风。”我在心中无声祈祷着,目送他们离去,直到车队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阿庇亚大道两旁,是高大的杨树,和随风摆动的芦苇。云影沉默地移动。已是秋了,风中有了凉意。扬起的发丝遮住了视线,我抬手把它们拢到耳后。

仰起头,空中有成群结队的候鸟飞过,飞往温暖的北非越冬。它们之中,或许有的是从遥远的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注29】飞来,飞过斯维比海,飞过欧罗巴大陆,飞过大绿海,一路向南。

此时此刻,如此安宁。在一场暴风雨的飓风眼中,一切是绝对的静止。

风暴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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